“妈妈，我记得我来过这里。”

“是的，宝贝，十岁的时候，记得吗？”

天光骤明骤暗，蓝玻璃般的海上，平静的浪次第而来，轻轻滑到沙滩上，又缓缓从沙滩上褪去；妈妈站在我与大海之间，砖红的大衣，飘逸的黑发，在天光与海色的交互中，她看起来美极了。

“太久了，现在有一点儿模糊。好像是在暑假，那天是个晴天，我和表弟在沙滩上玩沙子，表弟那时三岁。”

“是的，你们在沙滩上堆起很棒的城堡，两个人都晒成黑猴子了，是吧，宝贝？”妈妈的声音如温柔平静的海浪，带着温柔的笑容，她走到我身后，推起我的轮椅。

我们沿着沙滩边缓缓行着，轮椅丝毫没有颠簸，妈妈推着我也很轻松，我们仿佛在平地上稳稳滑动。

这不对。

 
“还记得这片海滩叫什么名字吗？”伴着催眠的浪涛声，妈妈轻轻问道。

“嗯，叫白银滩，是吧，妈妈？”

 “记得这片海的位置吗？”妈妈并没有回答我。

沙滩及轮椅的奇怪之处让我怀疑，我决定试探一下：

“就在你工作的天文台的旁边，那天你在给新员工做培训，姨妈就带着我和表弟来沙滩上玩了。妈妈，你那天是在给新员工讲课，是吗？”

“嗯……是的，新员工培训。”

妈妈说谎，那天她根本就不是来天文台培训的，而是准备宇航员资格的申请材料，妈妈对宇航员梦想很是执着，在她的熏陶下，做一名宇航员也成了我的梦想。

妈妈，你为什么说谎？真叫人失望。

“宝贝，你喜欢看星星吗？”

我感到抗拒，我没有回答妈妈，而是垂下身子，盯着沙滩，这沙滩真纯粹啊，除了一些晶亮的小螃蟹偶然出现外，没有一颗突兀的石子或贝壳。

我弯下身子，抓起一把沙子，沙子真细，洁净的色泽匀称的沙子，像细盐一样洁白。

我笑了，虽然名叫“白银滩”，但记忆中用来建造城堡的沙子是黄糖那样的颜色。

 
妈妈意识到我的情绪不对，仿佛有些紧张，她把我的轮椅推得更快了一些：“宝贝，我的好姑娘，天文台总是清楚看到星星，你喜欢在天文台看星星吗？”

我捕捉到妈妈的声音略微颤抖，不禁有些得意。

“嗯。当然喜欢啊，”我决定要逗她一下：“妈妈，你记得吗，你经常带我到天文台看星星的，还教我认星座。”

“哈，是的。”妈妈的声音有一些兴奋，“你还记得我教你认的是哪些星座吗？”

“当然，大熊座、仙女座、金牛座……”

“记得它们都长什么样子吗？都是什么样的星星组成的？”

“妈妈，你想要我回忆它们的样子？”

我侧身用余光打量了一下妈妈，她身体紧绷着，双手紧握着轮椅推手，她的紧张让我感到分外有趣。

妈妈答道：“是的，宝贝，想要成为一名宇航员，总要记得这些星系都长什么样的，不是吗？”

“嗯。因为如果在宇宙中迷路，总要知道如何认路，这些星系就是路标，把路标认对了，就能找到我们的星球，是这样吗，妈妈？”

我怀疑妈妈是否听出了我的话外之音，是否知道我已知道她在卖什么药。

妈妈迟疑着，最终答道：“是的，好姑娘。”

 
这时，妈妈停下轮椅，走到我面前，弯下身望着我，她金绿的双眼像猫的眼睛，眼光流动着温柔和狡黠：“所以，你跟我说说看？”

“妈妈，”我避开她的眼睛：“为什么我会坐在轮椅上？”

“因为……你摔伤了腿，宝贝，我很抱歉，医生说你很长时间没法走路……”

“是不是有另外一种解释呢？比如，坐在轮椅上可能会让我感到虚弱，更容易被控制？”

“……”

“还有，”我抬起眼直视她的眼睛，那双猫的眼睛，“你的眼睛原本是绿色的，你现在这样一双眼睛，我看着忍不住要笑。”

我真的忍不住大声笑了出来：“你们真得再努力一点啊，想从我的回忆中偷取东西，还得再努力一点！”

 
“你们，现在从我的脑海中滚出去！”我冲着妈妈喊道——不，她不是我妈妈，她不过是一个捏造的谎言，一个连我妈妈都还模仿不像的傀儡，“在我的记忆中，你们没有主导权！”

我一边喊着一边从轮椅上站起来——比我想得要容易很多，如杰克的豌豆芽那样，我年幼的身体在速度生长，孱弱的双腿变得又长又结实，支撑着我丰满的上身，小男孩式的短发长成飘逸的长发——我是一个健壮的、精力充沛的女人。

我已经高过妈妈了，可我还在生长，就像爱丽丝一样，一直在长，可是不同于惊恐的爱丽丝，我信心满满。

“别这样，我们没有恶意，我们只是想知道你生活的星球在哪儿？”妈妈在我脚下喊着。

我没有理睬她，而是继续生长着，银滩和海洋越来越小，我的头顶冲开了天幕，我冲入了宇宙中。

我双脚一蹬，跳入黑寂的宇宙，往不远处一个在太空中漂浮着的宇航员飘去。

宇航员瞪着绿色的眼珠，发髻已经乱了，黑色的头发缠着她的面孔，那张和我一模一样的面孔，她已经死去了。

我笑了：“这才是我的结局。你们骗不了我，别想从我这里知道我星球的位置。”


“又失败了，嗯？”

二等兵Baoie摘下思维链接器的一刻，便遭到长官Pajae的质问。

Baoie站起来，毕恭毕敬地向长官报告：“我们对这个宇航员的回忆模仿还不够，但是这一次失败带回来一些信息，有助于我们改进。另外，她已经承认了记得她的星球周围的星座。”

Pajae耸耸肩，意思是说：“去吧，继续改进。”

Baoie遵从地退出“宇航员”存放仓，并向技术部门反馈信息去——妈妈的眼睛是绿色的，沙滩的颜色不对，还得添加一些小石子、贝壳进去，细节上做好了才可能蒙过去；而他自己，要扮演好妈妈的角色，也需要再多做准备。
 
Pajae望着飞船窗外壮丽的宇宙，他无心欣赏宇宙美景，要操心的事情太多了：飞船已经在宇宙中飞行太久了；前些日子，他们发现了这名‘宇航员’以及一些小型飞行器残骸漂浮在银河系的边缘，这具尸体和这些残骸意味着一颗存在文明的星球——这便是他们想要去的地方。

“宇航员”的飞船已不知去向，她身边的飞行器残骸意味着意外的发生，而且很有可能，她的队友已弃她而去。

从飞行器的残骸上收集不到多少的信息，能寄予希望的唯一线索，就是“宇航员”还有一些活跃度的大脑，而这片活动的大脑区域，也许就藏着那颗星球的方位信息。

Baoie说她承认自己记得那颗星球周围的星座，还是有希望的，不是吗？

虽然她敏感而又聪明，让我们失败了几次，但只要我们通过一次次模拟，最终把她的回忆模仿得惟妙惟肖，使她难辨真假，让她以为自己就是个虚弱的小女孩，而妈妈就是她可以信赖的人……

Pajae想到自己将可能是Hoyq星球上第一个发现地外文明，并建立殖民地的Hoyq星人，暗暗激动到不能自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