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不记得多会起,有个日子叫母亲节。
有老妈的日子里,我并没有在意过这个日子,只因在老妈的观念里,祖辈传承的节日才是节日,才被重视。而我,有老妈在,似乎天天都是母亲节。
而今,老妈没了,没有老妈的日子,母亲节三个字便格外心酸。
父母在,人生尚有来处,父母不在,人生只剩归途。我总觉得我老妈一直在,也一直会在,这句话便读的漫不经心,而今,再读,泪已两行。
很早很早就没有了爸,那个独撑岁月,以命护家的老妈,在2022年最后的日子里,撒手这个世界,在村头的那片土地,那簇土堆下,在一片朝阳红彤彤的光里,永永远远的走了……
头七,二七,三七……一直到老妈走了百天,我都没有动笔,不敢去回忆,不想去触碰,身体与心情都处于低谷。
日子逐渐暖了起来,五月的太阳和着暮春初夏的色彩斑斓,明晃晃,亮灿灿,走在街头,抬眼处,花团锦簇,车流人流熙熙然,这个世界热热闹闹的美好起来,五月来了,母亲节也来了。
可是,我的老妈呢?您在另一个世界,还好吗?
一
爸不在的时候,我9岁,妈37岁,一溜儿六个孩子,三个姐姐,一个弟弟一个妹妹,还有一个最小的妹妹终于迫于生活送了人。
那个年月结婚早,妈20岁时,双胎生了大姐二姐,如今还是个孩子的年龄,妈已经承担了生活的所有,能裁剪会缝纫,飞针走线,种地收割,利利索索,高挑而美丽。爸是国家干部 ,城里上班,家里的里外上下打理都是妈妈。
有时候我会想到宿命,爸要一直在,妈的生活,我们的日子,一定是另一番模样。
是怎样的因果,突然之间,顶塌梁倒,妈没了一生的依靠,我们失去了爸爸的庇佑,在那个山高路远,路远山高的小山村,一个女人带着六个孩子,陷入了孤寡,妈一咬牙,绝了自己的后路,为了这个家,为了这几个孩子,独抗风霜。
后来的很多日子里,妈常念叨腿抽搐难受 ,她的脊背一侧高一侧低,那是她日积月累一个姿势除草干活留下的毛病,别人家干两个小时,妈得干四个六个小时,回家还得生火做饭,村里已经炊烟袅袅,墙下房头人们已经饭饱话淡,妈才疲惫的走上回家的山路。
怄粪,播种,犁地,挑水,收割,在外,妈得像个男人一样。
一日三餐,四季单棉,米面油盐,针线,裁缝, 在家,妈就是妈。每个孩子都整整齐齐。
妈没有说过苦,每年的大年初一,忌针线,别人娱乐,妈沉沉睡。
我们没有觉得苦,妈在就有家,妈做的饭最美味,妈裁的衣最漂亮。
弟弟从小就有进院喊妈的习惯,大门一推,便扯开嗓子亮堂堂喊一声妈,
一声妈……
一声哎……
天地悠悠,四季轮回,一喊,一应,可抵万般不堪,现在想来,那才是人间的最美。
二
后来,五个姑娘先后结婚嫁人,妈独自操办婚事,村里宴席,垒灶,生火,请师傅,列菜单,妈每次都满嘴口疮,亲朋们也都尽力帮衬,但心强的妈妈事事亲躬,世态炎凉里她面对的所有,恐怕我们永远也不能体会。
记得有一次和妈妈一起在自留地干活,听妈妈嘀咕念叨,原来孩子们都在,抬也有两个, 现在都大了,都走了,抬的人都没了。
但再难也没动摇妈妈的信念,大姐二姐那时候因为推荐名额限制,只能二选一念高中,大姐失去机会,妈后来想办法送去读社来社去农专,三姐高中毕业没有再读便成了妈妈终生遗憾,而我也有幸成为村里及方圆第一批大学生。
高考时节,手头没了钱, 便写了个字条托回家的同学给妈妈,正是七月流火, 龙口夺食的季节,我从宿舍出来,一眼暼见妈妈从一排教室的墙下走过来,满脸黝黑 ,拿个布包,我不记得妈留给我多少钱,只记得后来妈一直说,下地回家看到同学塞我家门缝的字条,我还有五分钱了,妈便赶三十里山路进城,我也记得因为高考我奖励自己一瓶罐头,那种小矮瓶白铝皮盖的罐头瓶子,怎么也打不开,后来拿刀破盖,吃了那瓶罐头。
那是妈烈日下来回六十里的山路啊……
1982年,我以全县第二的成绩考上大学,妈进城办一些手续,并给我置办了开学用品,在县城照相馆,母女俩留下一张珍贵的合影。
妈笑的开心。
后来,弟弟便三番五次劝妈妈不要在村里了,吃水难,交通难,回去一次太不方便,妈很不情愿的跟着出来,大缸小瓮里满满当当都是妈的积攒,十几个散养鸡,每天咯咯哒,暖暖的土炕,几十年的窝,妈实在不舍,没想到这一走就真的撩下了。
妈先在镇上,后进城,一直租房,招呼打点弟弟开焦场,承担了给外甥们上学做饭的任务,后来又照顾姥姥,早起晚睡,一日三餐,一干就是七八年,那时城里的房子便宜,但是我们姊妹的日子都不宽裕, 妈便从不提及买房的事,租房搬家相后七八次,大包小包的一个家挪来搬去的折腾,妈永远想的是别给孩子们添麻烦,从来不想自己。
一直到2010年,才有机会买了一套单元房,那时妈已经73岁,妈收拾了好几天,把她用过的家具家当挨个擦洗干净,整点打包,漂泊十几年,妈终于有了自己的家。
三
最近两年,妈便经常念叨心区难受,腿脚慢慢不利索,我们便不敢让妈独居,轮流陪伴,尽心尽力,有了更多机会听妈絮叨,听妈说从前……
妈说有一年养了一头大肥猪,托人联系了城里招待所,舅舅找人杀猪清理好,却天降大雨,山路泥泞,杀好的猪没法运出,怕耽误招待所交货,舅舅急得上火,妈正好出门在外,冒雨走了十几里土路,一步一拔脚,在镇上找表姐拉了板车带了人回家,才把猪顺利按时运进城里。
妈说有一次,姨夫赶老牛带了小牛犊来我家帮忙耕种,小牛却在吃草的时候遭遇毒蛇丧命,农家的一头小牛就是很大的财富,姨夫伤心,老牛哀嚎,耕种一半没法继续就回去了,妈只好打起精神求人帮忙继续完成耕种,妈说,要记得人好,要记得这些恩情。
妈说,爸走的急,家中局促,只好借人一副柳木棺板,后来爷爷去世迁坟,爸爸的薄棺早已腐朽,只好一副门板垫起,盖个红被面寄葬,你们将来要给爸收尸骨,买好的小棺木,等妈不在了,合葬。
妈总是有很多很多的话,她的思绪在那片土地里,在那些熬过的日月里缥缈牵扯……
抽闰月年,妈自己给自己缝制了老衣,收拾停当,一遍一遍交代我们,怎么穿,再补哪些……
疫情和腿脚的双重束缚,终于剥夺了妈妈出门散心的机会,妈瞅着窗外,一遍遍念叨,明年开春了,暖和了,就没疫情了吧,我要出去晒晒太阳,看看天。
但,疫情没有给妈妈这个机会。就两天功夫,妈从发烧到说不出话,在2022年12月25号安静的走了。没有一句交代。
收拾妈常上锁的木箱,翻出七个装好钱的红包,每个里面齐齐整整的崭新人民币,留个她的七个儿女。还有一些散钱,没来得及装好,留给她最心疼的孙女。
翻出一个小本,有妈手写的没有发出或者是就没有准备发出的信,那可能是夜深人静时妈心思的宣泄,给我,给弟弟。
信中说,这么多年,拖累我了,我身体不好,要照顾好自己。
希望弟弟不要再马马虎虎,丢三落四,要交好朋友,好好生活。
满满的都是一个老母亲的牵挂和嘱托,不知道我们不在身边的日子里,妈是怎样的挂心,写下这些字的,读到“就写这些吧,你的妈妈” 泪飞凝噎……
人这一生,千辛万苦的活着,就是为了离去做准备吗?
似乎忽然之间,疫情就消失了,山水恣意,万物蓬勃,花艳,树绿,鸟自在,风悠然。
妈常去的广场喧哗了起来。
妈看不到了。
妈一定也能看到吧,世界安好,她的孩子们安好。
有个日子叫母亲节,那是为了致敬天下的母亲!
妈妈,你一定在天堂吧,一定要好好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