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则——聂隐娘在江湖

看第二遍《刺客聂隐娘》,发现自己全都看懂了。 第一遍的时候以为这是最不侯孝贤的电影,因为它不是恋恋风尘,也不是童年往事,甚至不是海上花和最好的时光(后两者有古装),第二遍完全颠覆,侯导依旧,他的电影也依旧。意识到这一点,十分惊喜。侯孝贤说:如今没有人这样拍电影了,但是我们,只会这样拍电影。
冰山
嘉诚公主在园中抚琴,身后的牡丹洁白如雪,她就是舞镜的青鸾,琴音歇时,牡丹全部萎谢。人们只见她华美如神明,执掌魏博,慈爱对待养子和窈七,有谁知她并无同类,割裂往昔。那一对玉珏,正如窈七母亲含泪决绝所言,“自此之后,京师自京师,魏博自魏博!”
田季安犹记少年时生了重病,少女窈七片刻不离的关切目光,那是由嘉诚公主赐玉珏订婚之后,一个少女的依恋和终身所托。人们只见聂隐娘杀伐之刃迅捷飘忽,只见绯衣和沧桑颜色,不会想起少年时的爱恋,以及负气游走山林,蹴鞠射入元氏帐幔,险些酿成大祸。这样一个负气少女,就是聂窈七,就是聂隐娘,就是舒淇。
田季安和其父田绪,都是史上藩镇暴君,唐中期藩镇割据,刺客频出,然而道姑嘉信公主何来生杀予夺大权?何由训教聂隐娘成为飞花摘叶取人首级的杀手?没有人告知价值观取向。只有侯孝贤告诉你,这里是唐朝。
还是李屏宾的镜头,定格,或者缓慢摇动,侯导演倔强得很,等青云来等雾岚起等烟云生,等蝉声鸣叫等鸟雀扑棱棱飞过天际,等鱼儿跳出水面,等唐朝来到镜头底下。
唐诗
唐传奇里说,窈七指认磨镜少年为夫,其父聂峰只好从之。少年别无所长,只会磨镜,他自新罗国来要到新罗国去,片尾窈七送他渡海,和一位同行老者,三人走到阳光下,又走到山影阴凉里,观者也似乎遍体生凉,林强唢呐管笛铙钹一起自山阴升起,又喜悦又悲伤,背影渐远,那是“咸阳古道音尘绝,音尘绝,西风残照,汉家陵阙。”
第二则——童年往事,童年记忆

喜欢看侯孝贤的电影的,看得心醉神迷,不喜的,则看得昏昏欲睡,《童年往事》一片,爱者欲之生,恶者欲之死,两个极端。不管是恶是喜,看的时候大可以在沙发上摆个舒服的姿势,半躺半靠,然后把灯光调成昏昏的,好了,是睡是看,随便你,反正一觉醒来,并不会错过什么关键情节。
《童年往事》的碟只看到三分之二的样子就卡壳了,阿哈咕的父亲已逝,母亲患上喉癌,大口咯血,阿猴张仔他们来找他,他说母亲病重,不能再去跟阿猪帮火拼,只好由他们去。后来母亲去世,祖母去世,他上了艺专,第一份工作是推销电子计算机,听到张仔在一次拼杀里死去的消息,“得到消息的一刻,他颤栗明白了,他太可能也像张仔一样死去,死的更早,更无人知,从此消灭无踪。然而不知什么样的因缘,将他风从云,影从形,花树自开水自流,将他推化到今天。”后面这一截,我是拿来朱天文的剧本看的,补上了那张老是卡壳的碟,才算看完整。
朱天文明明白白告诉大家,这是一部导演自传性浓厚的电影,几乎是侯孝贤的生平。花甲之年白发斑斑的侯孝贤,脸上一半沧桑一半固执,自己竟也是牯岭街少年史中不可或缺的一页,记得南方周末采访他,他回忆起少年时代来亦是无法无天。在迷迷糊糊险些盹着的时候,悚然一惊,想起所谓“幸福的童年”恐怕是不存在的,因为童年的人无法明确述说自己幸福与否,而当他成年以后,进入到更加不幸福的阶段,想起童年,觉得那大约是快乐的,再加上记忆的欺骗,某些情节无限放大,某些则无限缩小,觉得那几乎肯定就是幸福的了,人只看到自己想看到的东西,只回忆起自己希望的事情,所以童年就是童年,和人生的每一个阶段一样,有幸福也有痛楚,和长大以后唯一的不一样,就是无法排解,任何事情只有被动接受,慢慢地,咽下去。所谓成长的代价。
侯孝贤放弃了一切编排和美化,只是最大限度地把童年记忆搬出来,东鳞西爪:门前高几蔽日枝叶繁茂的木瓜树,树下埋藏着赌博赢来的弹球,暗暗喜欢吴淑梅,在她家门前骑着自行车,骑过来,骑过去,可是后来她们一家搬走了,再后来和一群少年仔斗殴,看到课桌上打了一个大大的对勾,惊喜考上了凤山中学。
侯孝贤认为,只有事实才有力量,一切主题都是虚假的,这在他的几乎所有的电影里均是如此,他不低估观众的感受和领悟能力,我几乎可以在他的所有影片中,找到自己。看《童年往事》,昏昏睡过去,听觉和感觉滤去尘土,却又变得异常敏锐清澈,听到外面汽车驶过路面划起路面积水的声音,灯光在夜色中流离宛转,一霎时又回到童年,月光亮如白昼,自邻家听完鬼故事返家,地上的影子像鬼的跟随,心怦怦乱跳,路过种植大棵桑葚的人家,外公说他家因这棵桑葚,家败人亡。上学时踢一颗小石子,一直踢到学校附近,把它藏起来,下学接着踢。邻居家的大瓮里种植荷花,水里是金鱼,庭院里葡萄架枝披叶挂,有一天得罪了他家的奶奶,追到房顶上骂我们几个。后来不知为什么被同学嘲笑,难过得哭,爸妈着急地问,却什么也问不出来。
《童年往事》的英文片名是《The Time to Live and The Time to Die》,莎士比亚警语般震慑,童年是连接生死的第一道关口,站在蒙昧岁月里看到的自己的生,看到亲人的死,用童真的眼睛触摸或柔软或坚硬的时光,看上一辈人的思乡情,看这一辈人的成长痛,看得人泪水涟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