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走了。
中午十二点左右我离家去市区前，他还照例坐在沙发上看电视，我问他，今天身体的状态怎样，有没有好一点，他轻轻回答说，还是一样。没想到，三点多，大哥就打电话过来说，只说赶紧回家，就挂了。我以为有什么事情，很忐忑地打电话回去，他没有接，于是我打二姐的电话，接通后听到二姐带着哭腔说，爸爸走了，赶紧回来。我才知道，天真的塌了。
我的情感反射弧很长，很迟钝，听到这个消息，一脸懵圈，不知道怎么办。知道要赶紧回家，却还想着，骑电动车回去还是打车回去？纠结了一会，决定还是骑电动车回去。最快速度骑车上路了一小会，脸上被风怒吹，眼泪就止不住往下掉，接着就痛哭流涕，才发现自己不是无情人，现在真的悲痛。
父亲是几十年的重度烟民，前段时间在晋江市医院和刚检查出肺癌晚期，发现得晚，已经无法手术了。大哥和我们四个兄弟姐妹商量后，综合判断，决定去南安的梅山医院就医。医生的方案是化疗加服用国外仿制仿制的靶向药。但是爸爸的身体本来就差，最近牙齿掉光正准备种牙，但来不及就赶上这个大病，这样一来化疗之后食欲变得很差，什么都吃不进去，只能吃一些流食，营养无法吸收，靠输营养液勉力维持。化后在家的时候，他还可以慢走一二百米，也照常睡醒就自己起来坐在沙发上看电视，但说话变得乏力，头发渐渐掉光，动作迟缓，精神状态很差，但是医生还是建议休整一下后继续化疗。三次化疗之后，爸爸的体质眼看越来越弱，人显而易见地消瘦下去。我们觉得无法持续了，爸爸也明确表示只想做保守治疗。我们这两天正在讨论要改变医治方案，放弃化疗。爸爸是肺癌三四期了，但是他的症状并没有爆发，只是身体很虚弱。昨天他还自己走楼梯上到四楼，慢慢走，还可以做到。但现在想来，会不会是他想上楼最后巡视一下自己留在人间的这闽南乡下常见的五层洋楼呢。这个房子是他穷尽半生修建的，尽管粗糙，但一直是他的骄傲。换作现在的我，能力有限且生逢末世，我已经不太敢相信自己有生之年可以盖一栋属于自己的房子了，大概率，我这一生的成就会大不如只读过三年书的乡下人父亲。
我们兄弟姐妹还想着，改变方案改为保守治疗，应该是可以持续一段时间的。没想到今天下午突然就传来噩耗。背后的原因，我们无法说得很清楚，也许是他在睡觉的时候咳痰被卡住了，没有被家里人及时发现，几分钟过去就完了。等我妈发现并电话喊我哥来时，已经来不及了。
回到家时，已经四点多了。家里只有我妈在，她在忙着收拾我爸的旧物。问她我爸呢？她还平静的回答说，已经抬去祖屋了。她还来不及伤心。我放下电脑包，正要去祖屋，妈妈让我带一些旧衣服过去。我赶紧拿了东西走去祖屋。
闽南乡间习俗，人生的最后一段路，要回到祖屋，在祖宗身边完成自己生命最后的仪式，才能安心离开尘世。
祖屋里已经聚集了十几个族人，正在帮忙处理各种善后的事宜。爸爸被放在祖屋大厅的临时木床上了，身上盖着他最近盖的薄被子，脸上也被被子盖住了。大哥大嫂侄女侄子，已经都围在一边。床朝外的位置，房梁下面挂着黑色的帷幕，挡住外面向里看的视线，也把爸爸和外面的世界隔开了。
这个薄被子下面，真的是爸爸吗？我忍不住，掀开一点被子，看到爸爸的脸已经在逐渐变黑了。那是我父亲，他已经完全确定地离开我了。我又一次忍不住眼泪横流。
村里的神婆过来帮忙给爸爸更衣。妈妈给爸爸上身擦干净，换上寿衣。我和哥哥给爸爸褪掉下身的衣服，擦干净，换上寿裤，寿鞋。人死后身体失去灵活性，变得沉重许多，给他翻身挺费力气，但是他现在的体重也许八十斤都不到吧。爸爸的身上没什么味道，皮肤很白，他每天晚上都要洗澡，最近生病虚弱，也都还是要洗澡的，到现在他还是一个干干净净的体面的人。我忍不住偷偷跟爸爸握了两次手，现在他的手还是软软的，像还活着一样。是啊，中午出门时他还活得好好的呢，怎么会现在就天人永隔了呢？我想不明白，眼泪又喷涌而出。
我们给爸爸的双手各放进去一千元现金，让他握在手里，再给他戴上金戒指和金手链，给他理好衣服，盖上锦被。希望这样可以让他远去的路上顺利一些。
给爸爸奉上一碗最后的白米饭，放在他的身旁，给他点上蜡烛，插上香。妈妈和大嫂及两个姑姑，坐在铺着稻草的地上，给爸爸一张一张地烧金纸。金纸烧起来，妈妈也就哭了起来，随性地唱起闽南语的丧曲来。这种曲子调子是很统一的，乡间的妇人经常参加丧事活动，早就熟悉了这个调子了，填上属于自己但含义又相当一致的词，悲伤的时候，便能张口就唱起来。
“你为什么就这样离我而去，以后没有人跟我做伴了……”妈妈反复的唱着，越哭越大声起来。我失去了父亲，她却可能失去了活着的依靠。
父亲病后主要是大哥在带他去医院，在家则是妈妈和二姐在照顾为主。相比之下，我出力太少，也没有钱，最近还常常忙着个人的事情，甚至因为觉得父亲不太配合医生和经常责骂母亲照顾不周，有点生他的气。所以，我肯定是不孝而且不肖了。18:00时，我在朋友圈发了一条信息：“父亲大人于今日（2024.7.8）下午三点往生西天，不肖子吴金岭泣告”。
我去家里取下父亲春节时候才换的天公灯，撕掉了也是春节时候我贴在大门边的春联。
今天晚上，我要妈妈及家人在祖屋为爸爸守灵，陪伴他留在世上的最后一段路。他灵前的香不能灭，我们要随时续上，他的音容还在我的眼恍恍惚惚，若隐若现。今天初三，定了初七出殡，前前后后，他还能陪伴我五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