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6 陶渊明的自在生活
刘亮程在《整个白天村庄都在生长》中写道:“活儿是人干出来的。有些活儿,不干也就没有了。干起来一辈子也干不完。懂得这个道理的人,此刻正在仰面朝天,躺在另一块地头的荒草中。”又说:“等草长到比玉米还高时,他便干脆不锄了:既然庄稼没长成,多收些草回去也不是坏事。”
我读完觉得心中甚是欢喜,不仅手舞足蹈起来,觉得这么自在的文章应该分享一下。正好我有两个朋友做中学语文老师,就把这几段文字发给她们了。我不知道她们有没有读过刘亮程,但我估计读过的可能不大,因为课本没有节选过刘亮程的文章,教育有关部门也没有推荐过他的书做必读书。我觉得不推荐也正常,因为他的文章都是这种懒洋洋的气质,容易让学生“学坏”。
学校教育就是这样的,不会把人生的全部告诉你,只会把“学校”认为对的、好的、正确的那部分告诉你。这些对的、好的、正确的甚至都不是老师所认可的,而代表“学校”的那些人也只有在办公室的摄像头下一本正经开会的时候,才会说只有这些是对的、好的、正确的。等摄像头一关,这些人也都有他们自己的正常生活,或许不乏抽烟、喝酒、烫头的艺术家。
这些文章不能得到“学校”的认可是可以理解的。因为我们普遍的观点是人要勤奋劳作,创造价值,为国家做贡献。既然是要为国家做贡献,就要听国家指挥,满足国家需要。国家需要钢铁,人们就要勤奋于大炼钢铁,砸锅卖铁为钢铁产量做贡献。国家需要减少人口,人们就要勤奋于计划生育,创造性限制他人生育子女。国家需要防疫,人们就要勤奋于防疫,创造性完成防疫任务。但是,国家需要是谁提出来的?总要是个人吧。虽然他说这就是人民的需要,但他在传达人民需要的时候有没有偷字漏字以夹带私货呢?我们没办法向十四亿人民一一复核。于是,国家需要变成了某个人需要,进而强制落实为学校教育。那么某人自己真实的生活是什么样的呢?他会以这样的标准要求自己吗?关掉摄影机,他还会这么说,这么想吗?未必。
如果“学校教育”的观点仅仅是聚光灯下的观点,那它与现实中的人的观点就会隔阂,这种隔阂也会存在于学校教育与学生之间。毕竟学生不是凭空出现的、任人塑造的白板,他们也是有血有肉、从活生生的生活中走出来的人。他们必然会疑心,为什么学校内外会有这样的差异?学生是最听从内心的人,他们会跟着内心的疑问而不是老师的教鞭去思考与行动。
一个老师回复我说:“有点道理,但是太罗嗦,不是我欣赏的类型。但是我认同一点,活儿是干不完的。”我说:“我在这段话上的评论是古有陶渊明,今有刘亮程。这分明就是现代版的种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呀。”她说:“不是一个境界。”另一个老师的回复是:“我们的人生要想那个任由杂草生长而躺平的人吗?我认为他若是一根草可以那样过,可以他是人,有思想,有意识的人,他的命运是人的命运。”很显然,她极其不赞同不锄草的人生。我拿出陶渊明做对比,她说:“跟陶渊明不一样,陶渊明是‘晨兴理荒秽,戴月荷锄归。’的辛勤劳作,是‘但使愿无违’的乐此不疲,是心中‘真意’的自然流露。”我回复了大拇指表情。
但其实我想说,陶渊明那里辛勤劳作了?他要是辛勤劳作怎么会“草盛豆苗稀”呢?他不就是刘亮程说的那个人吗?“每天早晨,他和人们一起扛着锄头离开村子,没人知道这一天他干了些啥。天黑时他又混在收工的人群中回到村里。其实,即使他躺在家里睡上一年也没有人管。但他不这样,他喜欢躺在草中,静静地倾听谷物生长的声音,人和牲畜走动的声音。”陶渊明倒是晨兴、戴月了,但不知道他一天都干了些啥,从结果看肯定不是“锄禾日当午”,谁不知道他最喜欢“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呢?这和躺在地头上听人和畜生的声音有什么不同呢?
如果按照学校教育的要求,估计下一步就会把陶渊明禁掉,“采菊东篱下”不仅耽误劳动而且破坏植被,简直罪不可赦。但那些“汗滴禾下土”的人又会怎么样?还不是“二月卖新丝,五月粜新谷”?而那些十指不沾泥的遍身罗绮者还会痛斥这些人太懒了。
回过头想,人生得意义在于什么?在于生产更多的粮食,养活更多的蛀虫吗?不是。人生的意义或许见仁见智,但积粮养蛀肯定不是,除非他有欣赏蛀虫的爱好。但“采菊东篱下”却在上千年的时间里得到人们的认可,认为这是一种人生境界,那么“躺在地头听人和畜生的声音”为什么不可以是有意义的人生呢?
人生的意义在于人用自己的生命去体验、去感受、去感知、去发现这个世界,而不是去奉献、去谄媚、去逢迎、去牺牲另一个人或者群体。当人的生命是积极的、主动的、站起来的时候,便是好的;当人的生命是消极的、被动的、被他人他物牵动的时候,便是坏的。科学家饶毅说,如果在你所含全部原子再度按热力学第二定律回归自然之前,它们既经历过物性的神奇,也产生过人性的可爱,那么你的人生就是有意义的,就值得尊重。“物性的神奇”、“人性的可爱”这中间并不包含他人在聚光灯下假模假样研究出来的意义,也不包含自己内心所不认同的道理,是纯然天成的道。
我的朋友以享受拼搏工作、努力奉献为乐,她的人生也是积极的、主动的,有意义的,这无可厚非。而她认为陶渊明和她是一样的人,把陶诗按照她的人生视角去解读,那就错了。陶渊明不仅不会去评职称,连体制内的工作也不要了,有酒就喝,没酒就不喝,有菊花在,不差那一口酒。对人生的理解应该开明、开放,以心为导向,而不是以既有的真理为导向,才不至于误解。
陶渊明读刘亮程也会于心戚戚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