陌上青

2024-08-16  12: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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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深不寿

三哥并不是我的亲哥哥,甚至跟我没有丝毫的血缘关系。他是爸爸的学徒,因为在家排行老三,所以人人称他为“三官”,而我就称他为三哥。


十五六岁的时候,三哥中学毕业。他父亲托了人,找到父亲,让他来做学徒,跟着父亲在建筑工地做小工。三哥长得很帅,大大的眼睛,高大挺拔的身材,脸上清晰的轮廓,有些农村人少见的清秀。来到工地以后,他每天带上一个安全头盔,在工地挑黄沙,拌水泥,扛砖头。刚开始还有些新鲜感,但是不久,工地上的噪音、灰尘和工人们的喧闹,以及日复一日枯燥的体力劳动,让他很不适应,感觉仿佛置身于一个魔幻世界。


三哥常常说,如果不是遇到我父母亲,他可能在工地干不满三个月。那时候,学徒都是被当作使唤来用的,母亲也是在工地,做些杂活。父母亲从来不把三哥当学徒,特别是母亲,总是把三哥当儿子来看待。当三哥做完一天繁忙的体力活后,母亲总是帮他把饭盛得满满的,换下来的衣服沾满了泥浆,母亲也总是把这些脏衣服给洗了。


记得小时候,过年的时候,三哥也常常来我家,跟着我们一起走亲戚。我总是搞不清楚,现在看来很短的路程,为什么在小孩的眼里看起来却是那么漫长,似乎遥遥无际,走也走不到。我们去亲戚家步行的时候,我常常宣称自己脚疼,走不动路。三哥总是明白我的心思,摸摸我的头,弯下腰,蹲下身子,然后我就迅速地趴在他的背上,得逞一般地暗暗笑在了心里。很多年以后,我依然能记得那些清晰的细节,只觉得三哥的背宽阔、厚实,带给我的是温暖和安心。


后来,我外出读书,跟三哥的见面就少了。过年回去的时候,三哥也会来拎着很多东西来看他的师傅和师娘。妈妈也会做上一些小菜,挽留三哥吃饭。三哥很喜欢喝酒,嗓门也很大,我们一起喝酒的时候,总是喝得很尽兴。


到了三哥要谈婚论嫁的时候,经人介绍,认识了三嫂,一个高高瘦瘦的漂亮姑娘。认识不久,三哥就带着三嫂到我家来给父母亲看,他说,师傅师娘先要过目、过关,父母亲看着那个有些害羞的、笑容甜甜的三嫂,再看看三哥看三嫂的眼神,喜不自禁,怎么会不同意呢?

在我家的相册里,有我们很多小时候的照片,也有一张三哥和三嫂第一次出去旅游时的合影。照片里,那对年轻人笑得眼光灿烂,相互对视的眼神里笑意盎然。


后来,他们结婚了,一年后,他们生了一个女儿。三哥也不在工地继续卖力气干活了,而是在工厂找了一份活。虽然钱不是很多,但是一家人的日子过得很舒心,他和我父母亲的来往依然密切。听我妈妈说,三哥的脾气很好,他从来不跟三嫂吵架,也从来不会凶老婆。每天下班回去以后,他还会帮三嫂做饭洗碗洗衣服。母亲常常说,不会做家务的人,结了婚啥都会了,言语之间,都在夸赞三哥是个好男人的典范。


日子就这样不急不缓地往前流淌。三哥的女儿长大了,要结婚了,嫁在了小城,是一个做葡萄酒生意的男人。三哥的女儿结婚的时候,我也回去参加了婚礼,三哥三嫂精神抖擞,脸上充满着喜悦。三哥对我说:“大事完成啦!以后的日子,就和你三嫂相伴到老喽!”


疫情的那年,三嫂感觉胸部勒得慌,以为新买的内衣太紧了,可是换了其他的,也还是这种感觉。农村里的人多数对待病的态度大都是遵循着小病靠扛,大病靠养的原则。后来,三嫂愈发疼痛,于是,三哥陪着三嫂去了医院检查,医生检查下来是胃癌晚期。


从此以后,三哥从工厂请了假,开始了慢慢的求医之路。


先是在小城看,三哥二十四小时在医院照顾三嫂。他们第一时间联系小城有名的医生动了手术,手术基本上把三嫂胃的三分之二切除了,由于药物的药效会让肠胃蠕动速度变慢,这段时间都只能吃流食,三嫂不习惯医院的伙食。于是三哥就会在早上五六点到菜市场去买菜买排骨,然后到女儿家熬肉粥带去医院,一勺一勺地喂到三嫂的嘴里。


有时候,三嫂的身体很虚弱,没办法自己下床排尿排便,三哥就会拿扁马桶一点一点地帮三嫂把屎把尿。很难想象,三哥那样一个爱干净的人,从来也没有觉得恶心,表情上也没有一点嫌弃。有时候,三嫂疼得难受,就会骂三哥,但是三哥只是沉默不语。连医生都看不下去了,建议三哥让专业的护理人员照顾她,但三哥当场就拒绝了。他说,那是他的妻子,结婚的时候已经做过承诺了,一生不离不弃,除了死亡,谁都不能将他们分开,所以他要自己照顾自己的老婆。


出院以后,他们过了一段平静的时光,后期是化疗,第一期化疗效果尚好,第二期化疗的时候,三嫂反复呕吐,频繁的疼痛让她难以忍受。他们又去了小城的医院,医生建议:“不要再折腾了,没有意义,到头来人没了,钱也没了。”


但是,三哥并没有放弃,还是抱有幻想,他让我联系上海的医院,他要带着三嫂到上海来看。记得那时候,三嫂住在静安区和田路长征医院的肿瘤科,我还特意去看过三嫂。病床上的三嫂更瘦了,她脸色灰暗,神情憔悴,不仅仅是清瘦,整个人的状态都特别不好,眼神里都透出疲惫。而三哥也苍老了很多。头发肉眼可见地变得斑白,眼袋也越来越深,脸上的皱纹也似乎变得凌冽而又深刻。看着三哥扶着三嫂坐起来招呼我,我心里似乎一下子像冰冻住一样,堵在心头,上不去,下不来,我的鼻子突然不自觉的酸了起来,我无言安慰,觉得自己说的话如此苍白,仿佛在空中轻飘飘的,一阵风就能吹走。


三哥送我出来地时候,我对他说:“三哥,事已至此,你要多保重。”听了我的话,三哥没有说话,他只是昂着头缓缓地伸出手掌,盖在了自己的眼睛上,等到他放下手的时候,他已经泪流满面。看着他老泪纵横地样子,我忽然觉得有些恍惚。在我印象中,那个伟岸如山,那个爽朗大笑,那个大口喝酒,也从不轻易掉泪的三哥,什么时候变得如此苍老和脆弱了?


在上海住了几个月,尽管每天都有液体一滴一滴地打进她的血管,药汤一包一包喝进她肚子,病情却没见有丝毫的好转,疼痛的次数越来越多了,后来整个身体的皮肤也开始发黄了,医生说已经转移。三嫂住院久了,情绪也很烦躁,总喊着还不如回去休息。医生也没有更好的办法,就建议出院。


于是,三哥就带着三嫂回去了。听母亲说,回去以后,三哥想尽一切办法,他迷信地请道士作法,请中医调理,甚至听养身专家说,泥鳅中的活性成分具有抗癌作用,于是买了很多泥鳅给三嫂吃。三哥每天陪着三嫂,看着她一点一点消瘦下去,好像有一个无形的怪物,正在一点一点吞噬三嫂身上的活人气儿,悄无声息,却来势汹汹。


终究,三嫂还是走了。三嫂走的时候,是清明前夕。三嫂走后,三哥的心像是被掏空了,像是被三嫂带走了魂。他感觉自己的人生平白被拉长了一倍,他开始多出了大把的时间,丰腴到足够他任意挥霍。


他害怕这种感觉,陪妻子看病的这些年,他将自己安排得像是电脑编程的机器,严格执行设定好的程序,如厕—洗漱—用餐—喂药,每一个动作都进行了精心锤炼,不允许和教程有任何出入。然而现今,这一切被似乎消失了,凭空多出的时间打得他措不及防,于是他不停地往这虚空的时间里投掷各种奇怪的东西,他自己和自己下棋说话、他披星戴月地跑步锻炼,睡不着的夜里,他就爬起来一遍遍擦桌子、拖地板,屋里每件家具都被他打磨到亮堂得像是打了蜡,可以清清楚楚照见他鬼魅般的脸。三哥像一个坚挺的勇士,誓要和时间抗争到底。


三哥依然爱喝酒,只不过以前是酒不醉人人自醉,现在是借酒浇愁愁更愁。年初的时候,三哥出去和朋友喝酒,喝到十点多,他站起身要回去,朋友说送他,他大手一挥,说:“这点酒算什么?不用送,自己电瓶车回去就好。”说罢,就脚步稳健地开着电瓶车走了。


半路上,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他的电瓶车一头撞上了马路边的电线杆,身体就腾空而起,随即重重地摔在地上,瞬间失去意识。


幸亏路过的人看到了,赶紧拨打了110,后来又联系120,把不省人事、浑身是血的三哥被送到人民医院救治。经过检查,三哥被诊断为颅脑损伤,因为剧烈的撞击造成他头部大量血肿淤积,随时可能“暴雷”,造成压迫危及生命。为了清理掉颅内血肿,医生立即为其进行了开颅手术。手术非常顺利,保住了三哥的性命,在经过一段时间康复训练后,三哥恢复了正常,生活也能自理。


今年七月初,我回老家的时候,妈妈和我一起去看三哥。


三哥看到我很高兴,我看着他光光的脑袋,一道“U”行的疤痕像蜈蚣一样,触目惊心。问起车祸,三哥似乎还是有些后怕:“哎,我明明没有喝多,也不知道怎么搞的,这条命就差点给阎王收走了。收走也好,可以跟你三嫂团聚去了。”


望着三哥脸上的苦笑,我问他:“三哥,现在还喝酒吗?”三哥有些不好意思,像犯了错的小学生:“以后再也不敢碰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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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梅吟雪   2024-08-17 10:32:06

    人生无常,好感慨。愿三哥平安健康到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