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余华的小说题目,姑且拿来一用,恕罪恕罪。
我的家乡是平原,黑土肥沃,植物葱葱,当年是很漂亮的——现在也未见得不漂亮,但马齿渐长,看景色风物,心态就有点不同。平原的不好的地方是,难得见到山水,走上几十里甚或上百里,几乎都是相同的田野、树木、村庄,看得多了,难免疲倦,再没有多看一眼的心情。都烂熟于心了,闭上眼睛就能在脑子里画出来。
但也不是根本看不见山、水,只是身边没有,在远方,在视线的尽头有。山,本乡人俗称黑山嘴,在公主岭方向,要晴朗天气才望得见,要没有庄稼阻碍视线才行。那不过是个土山,仿佛是人工堆积的,间或在土层中参杂着石头,不够纯粹明洁,仿佛是个山的赝品,也不高,顶多二三十米。但总归是山,也是一方景致。
东北大平原是雨量充沛的。夏季常有震天的豪雨,没心没肺地从天下泼下来,初下雨时,会把地面砸起一片烟尘。粗疏豪情的雨,落了十几分钟半小时就住了,留下满地的沟渠,还有令人发愁的积水。太阳出来,水汽蒸腾,天地间变得氤氲,烟气袅袅如在庙堂,要过上一两天才能恢复到雨前的干爽方便。雨水大半是又回到空中,酝酿下一场雨;还有一部分汇集到池塘水洼,浑浊变绿,给浮萍、蜉蚍栖止。如果水道畅通,就会汇入东辽河,在本乡,那是可耳闻目睹的最大的河。
是否就是书上写的巨流河?辽河在沈阳段、辽宁段,大概叫巨流河,但在本乡,从未有人这样叫它。涉及到河,也有一些专有词汇,如河套(真正的河套地带远在内蒙古),如二道河子(长春有二道河子区),毕竟是平原旱地,不是江南水乡,水在这里只是一个功能词汇,是给植物喝的——人畜取水都用水井,早些年还见过用辘轳打水的挖掘井,后来也被铸铁活塞的手压井取代,老井无人整修,以至于干涸,变成大地脸上的黑洞洞的一张嘴,多少有些恐怖。
老家向北二三十里,有个镇子叫小城子,城东入口处有座桥,桥下有水色一碧蜿蜒流淌的小河,河水掩映在细柳从中,岸边有高矮不一的房子,也算是小桥流水人家;再往北不远有一条江叫朱家屯江,——是因为路口江边有个村庄叫朱家屯,桥面可两车并行,桥长有四五十米,在本地是条大江了。对这江的来龙去脉知之不多,想来去处无非是东辽河,甚至松花江,那是要蜿蜒流转好远好远,要用上很长时间的。
东辽河像一条玉带环绕着我从小生长、熟悉的区域。乡居顽劣,所知所行有限,最初听闻的河是二道河子——东辽河的支流,过这河最早是堪堪一用的木桥,后来都翻修成水泥桥了。桥面有洞,有的地方露出干枯朽败的木头,危险四伏,过桥不啻于一次探险。年纪稍长才被放行去东辽河边上,骑自行车去渡口,渡口处有摆渡人、摆船,一伙人在这岸等着,人数够了才起行。但不记得是否要付船资了。大概早些年是公家养着船夫、渡船,所以不用缴费;晚几年承包后,就要付费了。
渡口的地方,河面有五十米至七十米宽,一条坚固的铁索横过水面,摆渡人扶着铁索,攀爬着用力,把渡船送到对岸。渡客也有人帮忙,伸手攥住铁索帮忙施力,船在水面大步向前,一两分钟就到岸了。
也有船夫不见了的时候,这时候就要自己做船夫。少年人体力不强,技巧不足,会让船在河心摆来荡去,这一刻是傍着铁索直行,下一刻却打横了,惹得船上同行的弟妹们失声尖叫。他们以为在我的操控下,船就要倾覆了。到岸后,我问他们,有没有想到刻舟求剑,或者中流击水?大家都笑。平原人真是难得见到船、水,总觉得是新奇好玩的经历,更难免浮想联翩,想到书中的那些人物、故事。
昨晚跟远在他乡的母亲网上闲聊,——是每天的例行功课,说到我在写的小说,妈妈说小吴老师的故事你可以写写。然后她就说起小吴老师的故事来。这人我是记得的,在中学母校教英语,年纪不大,瘦且弱的样子,没有老师的威仪,倒像个高中生,早早就业来给我们做老师。妈妈讲的事情,都是我离家游学之后的事情,我虽大略耳闻过一些,却没能有缘贯穿在一起。只知道这人已经死了,是被自己姐夫谋杀的,丢在东辽河边的某处,应该是某个水泥槽子里,好多天以后才被发现。
小吴老师什么时候来到学校,已不知道了。我上初中前,偶尔会到学校去,但从未见过她。是记忆里没有她。但她彼时就在学校也说不定,因为我从未同时见过这么多人,很是眼花缭乱,应接不暇。我也只是在教研室里坐着,不到处闲逛打扰别人办公。直到了大约我的小学四五年级,学校里开设英语学习班,大概从那时候才开始有小吴老师的身影。还记得主讲的老师姓简,他曾是傅作义的英文副官,是我学英文的启蒙老师,我受他的指点颇多。
那时候,小吴老师大约是简老师助手的角色。也不知道这种学习班是学校官方主导的,还是老师们应家长之约,为提高学生们的英语成绩而兴办的。如果是前者,小吴老师参与,就是工作;如果是后者,则是帮助简老师,是同事间的帮忙和友谊了。
现在想来,这个人在学校的众多年届中年的教师中,就像是个小孩子,说话细声细气,现在想来,她的神情也是畏葸的,身量又瘦小,像一只小猫一般,仿佛在时刻小心,不要惊扰了他人。
虽不是在刻意地讨好同事,但在印象中她是与人为善的。彼时才是初中生,看不透她掩藏在平静、平淡外表下的重重心事。现在想来,她就像文革年代戴着一定“右派”、“坏分子”帽子的人,总有点小心翼翼,也难得真正开心,整日是抑郁的神色,——这神色已经被精心伪装了,不结合她的后来的故事细想,是得不出这个结论的。但是,人谁又能先知先觉?
以她的年龄,周旋于同事之中,是有些与年龄不相符合的早熟的。当然,也不见得有多聪明、早慧,就是一个平平常常的人,与人为善,平静泰然。不知道她在同事中、校园外有没有朋友,她是否把自己的苦讲给他人听,寻求哪怕一次倾诉和痛哭的机会,就不得而知了。要许多年以后,平民大众才用得起移动电话,网络相关的匿名聊天工具,在那时候是不可想象的。
我还曾跟她一起玩踢足球。大约是下午放学后,我在爸爸教研室等着一起回家,作业已做完,又不喜闲逛乱走,就在椅子上呆坐。这时候小吴老师进来喊我去踢足球。当时教研室里头还有没有其他人,印象模糊了,好像是有的。
我跟小吴老师来到操场上,操场上也没有其他学生。她把足球扔给我,我飞起一脚,球就直向她飞去,紧贴着脸滑过,大约有轻微的擦伤。我马上慌了,低下头不敢看她,讷讷而不能语。小吴老师好像也没说什么,大概有少许的愠怒,但绝对没有发作。然后,这场几秒钟的足球游戏就结束了。
我真该说一句对不起的。出于礼节,也该说一句的。但那时候真的是很羞愧,也对跟女生说话感到很害羞,就有一种粗鲁的甚至在内心里洋洋自得的傲慢。这种傲慢让我羞耻。
关于小吴老师,剩下的都是没有情节的一瞥,一个镜头里的印象,也正随着年深月久,正在模糊、淡忘。甚至,对这些模糊的印象是否真正发生过,是否是自己强加给过去岁月的想象,我也没有把握。
小吴老师的一生大概是这样的:她从小跟同父异母的姐姐住在一起,从总角孩童一直到豆蔻年华,这姐姐是患病的,大概是经年不愈的沉珂,然后呢,她的姐夫——某县级市的电视台副台长,伺机占有了她。她到母校做教师,也是其姐夫的安排。这种关系应该是持续了好多年。据说他姐夫在别处开公司,是给了她股份的。——80年代,自家开公司几乎是远在天边的事情,这个瘦瘦小小的乡间女教师却已经握有某公司的股份了。
小吴老师后来有了意中人,她跟姐夫大概也是从那时起,开始有分歧了。家乡人的说法是姐夫不能允许她另有意中人,她不从,所以才动了杀心。但我却觉得其中应该另有隐情,我怀疑小吴老师掌握了某项证据,并且扬言要举报,毕竟因为一段情就动念杀人,这样的人是少见的,尤其是在当年。
有私情是一回事儿,犯下杀人罪行,就不同了。以副台长姐夫的阅历,他不会不懂得其间的差别的。
谈判是在河边进行的。因为我能获得的都是传闻,也就不知道是在一天里的哪个时段。照常理应该是黄昏,“一道残阳铺水中”,远山如黛,村庄里炊烟袅袅升起来,晚归的鸦雀寂寥地叫上几声,一对情人在河岸的大石上默坐,继而争吵,最后演变成了凶杀案。
小吴老师就这样香消玉殒。
我跟母亲说,凶手也真是奇怪,为什么没有想到毁尸灭迹?然后可以撒谎说小吴老师私奔了,杀人案岂不是就消弭了?抑或是凶手太大胆了,认为自己可以摆平这件事?
该副台长的最终落网却不是因为小吴老师在河边被杀。她的死,大概起初是被认定为一般的人命案了。直到副台长又杀了发妻,他的儿子气不过,才举报了亲生父亲,顺带着,小吴老师的死,被归并到同一案件处理,才水落石出,沉冤得雪。
但是,副台长公子又是怎样知道知道自己的父亲杀死了小姨?这种事情是不太可能由父亲亲口告诉儿子的。是酒后不慎,还是另有别情?就不得而知了。
我暗自思忖,凶手对于小吴老师,还是有感情的。他大可去暗渡陈仓,不必须要强抓着小吴老师不放的。而且自己办公司给了小吴老师股份,是为她的将来有过打算的。他大概是想效仿古人有一妻一妾,诚然如斯,而小吴老师又没有意中人,这样太太平平地,也还算可以,至少少了两桩命案,也少了儿子举报父亲的尴尬了。
副台长几乎可以肯定是难逃死刑的。
本文是写水,写河的,却因为小吴老师的故事让家乡不多见的水、河,沾染了咸腥的血气。古往今来,这河水浩浩汤汤,也不知道有几人在河边死去。月亮正圆,柳枝婀娜,照尽人生苦难,所为无非情色钱财,只是小吴老师的故事更空灵些,是偏重于情的;副台长虽然强势,终无法遏制前情人的见异思迁,他就恼羞成怒了。
国有国法,家有家规,谁都要为自己一个念头的差池,而负责。
真的无意为副台长开脱罪责。但因果循环,都是有前因的,也不能无视罪囚的初衷、苦衷,——即便是在我的臆想中。
愿东辽河水面无表情地顾自流去、流远,洗清人世间的万千罪孽,愿善的、恶的都付东流去,愿时间的扫帚能够除去所有的污迹、尘埃。愿家庭和睦,花好月圆,有情人都成眷属。我相信会的,因为“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河流不过是一个寄托,是赋比兴的“兴”。天道苍茫,几多兴衰成败,总要被人们遗忘掉是,正如小吴老师的故事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