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芦花坐在岩山镇卫生院住院部走廊的加床上,白色的病号服,白色的床单,在通透的玻璃下,被耀目的阳光映衬得晃眼。
从三楼的走廊上往下看,窗下却是一片白中透黑的湖,湖不大,只有五六亩。冬日的湖面结了薄冰,平静得很,只有湖东南角的大片芦苇,被风拂过后,洁白蓬松的芦花随风摇曳,轻轻摆动的身姿,才让人感觉到一点生气。
上天总不会关掉所有门窗的,芦花想着。昨晚骤来的持久腹痛,让她痛不欲生,人满为患的卫生院,勉强给挤出了一张加床,她躺在狭小的病床上翻滚,漏风的窗缝把冬夜的寒冷持续不断的输送进来,有那么一刻,芦花觉得自己熬不过今夜了。
现在,虽然病痛犹在,至少她还活着,身上溢满了暖暖的冬阳,窗外,是安静的湖景,芦花心里也渐渐安稳下来。
(二)
窗下的芦苇荡,芦花很熟悉。只是三十年前,这湖和芦苇荡,都比现在大。芦花记得第一次跟长军的见面,也是一个冬日,在朵朵如云的芦花丛里,她遇见了他。
那时候,长军长的消瘦,身形挺拔,一头蓬松乱发,立在芦苇从里,慢悠悠地吸着烟,一边饶有趣味地看着几只野鸭子追逐戏水。芦花被长军不羁脱俗的样子吸引,呆呆地盯着长军的侧影看了半天,直到抽完一根烟的长军转过头来,发现了痴痴的芦花。长军看着单纯洁白的芦花,也望着痴了,两人就这么相看着,直看得一个两颊飞红,一个呵呵傻笑。
芦花和长军相爱了。
那年长军二十八,在省城师范学院当老师,教授古代文学。那时,芦花还是岩山镇中学高二的学生。
长军说,我昨天刚回到家,这个寒假在家呆的时间很短,陪父母过完年,过了大年初四,就得回省城,前后也就十四五天。
哦,芦花应了声,眼光里就有点黯淡。那以后还能见到吗?她扬起头,看着长军的眼睛,有点火辣辣。
嗯。长军转过脸去,避开与芦花的对视。可以写信,写很长很长的信。
常回来。芦花带着娇羞,浅浅地笑着,低垂着头。
芦花和长军,用苍苍蒹葭,东南飞的孔雀,以及诗里浓情,词中风月,附着一个个热吻和蜜语,在湖边的芦苇荡旁,把萧瑟的日子填得多彩而丰满。
(三)
芦花的思绪,被突然而至的手机铃声打断。
“怎么样啊”电话那头传来低沉的男音,芦花听出了隐隐的忐忑。
“你怎么知道的?”
“这你别管”男的语气中透着粗暴。
“恩,死不了!”芦花淡淡地应着,不想吵架,也没有力气。
“你·······”那边噎了一下。芦花听到那边又是熟悉的沉默,还有呼呼的呼气声。
“······没事,就是普通的肠胃炎。得在这住几天,消消炎就好了。”芦花语气软了下来。
“一个人能行吗?”电话那头还是冲冲的,像吃了火药。
“恩!”芦花坚定得应着。“你好好上班吧,这边你不用操心。”
“钱·····够吗?”
“够。”
“·······”电话那头是长久的沉默,“你自己一个人·····注意点身体,有啥事给我打电话。”
“恩。”芦花按掉了电话。在这世界上,关心她的,也许就剩下他一个人了。她想起昨晚自己顶着剧痛出了门,骑着贩菜的电三轮来卫生院挂急诊,呼呼的北风,像刀片一样划过她的脸庞。
芦花用手掌往左右抹了抹,别过头去,不想让路过的人看到她脸上的泪痕。只是那不争气的泪珠子,不受控制得簌簌从眼眶滚落。
(四)
芦花无力得倚在窗台上,午后的阳光,已不像之前那么烈了。她想起长军消瘦的肩膀,想起自己和长军坐在芦苇丛下,她靠着他的肩,依偎着,听长军讲文君当垆,相如涤器,情窦初开的芦花听得入迷,用手环抱着长军的腰,轻轻一仰头,就能看见长军随着吞咽一耸一耸的喉结。她躲在他的臂弯里,春情涌动,温暖如煦,没有寒冷,没有风浪,只有洁白安静的芦花和冬日的暖阳。
芦花右手下意识得往前抓了一下,空空的虚无,让心头那点依靠和温暖变得缥缈又遥远。
芦花怀孕了。寒假后的二个月,芦花准时的例假都没有来,六神无主的芦花,给长军寄去了长信。在信中,芦花絮絮叨叨得说着她的功课,抱怨让人难以忍受同桌的狐臭味,大段大段地倾诉,有思念,有煎熬,更多的是无助。
在等回信的日子里,芦花已记不太清楚具体的事情,只是感觉那半个月,比她后来的30年还长,就像一把沉重冗长的铁锁,缠绕在记忆里。
半个月后,长军的回信来了。信不是长军写的,而是一个女人,这个女人是长军的未婚妻。收到信的那个下午,芦花抱着信,破天荒地逃了课,跑到芦苇荡中,芦苇杆上,已不复彼时的繁盛,残存的洁白蓬松的芦花,在灼灼的白日下,就在她的眼前晃动,一阵风来,东倒西歪得落下枝头,飘向水边的污泥。
芦花一边哭一边往水中走,刺骨的寒冷让她打了个激灵。芦花心头对死亡的恐惧和害怕,慢慢盖过了悲伤。
每次回想起这个事情,芦花都觉得自己就是一个孬蛋,一辈子都是,她这么恨恨地对自己说。也许她这辈子唯一做过的勇敢的事情,就是把春生生下来。
作为一个伤风败俗的女人,我能怎么办呢?芦花常常问自己。孬蛋注定了过孬蛋的生活。芦花只能这么安慰自己。生下春生后,她很快就被逐出家门,带着拖油瓶与一个无所事事的酗酒男人结了婚,每天忙里忙外挣钱养家还要面对风言风语,没过几年酗酒的男人又醉死在河里。又过了几年,芦花也开始喝酒,在菜市场的摊位上跟邻铺骂街,暧昧得打掉菜摊上伸过来明里递钱暗里揩油的手。到了后来,她觉得自己跟“伤风败俗”四个字相称了,变成了那个别人眼中该有的样子,心里也不再拧巴了。不拧巴了,觉也睡得安稳了。
(五)
芦花能睡好觉了,就不再打骂春生。她对春生不打不骂,春生在家里也没有了和芦花干架的由头。春生逃课,春生在学校参加帮会,被人砍掉了一个尾指,芦花也只是皱着眉摇摇头,送他去医院包扎完就回市场看菜摊去了。这都是命,芦花叹到。慢慢地,这句话就变成了芦花的口头禅。
芦花早起布摊,路过张屠夫肉铺,瞅见张屠夫正带着徒弟熟练得用刀一刀捅进了猪的喉咙,芦花对着挣扎的猪摇了摇头,说一句,这都是命,脚蹬破天了也没有用。然后悠悠得蹬着三轮车离开。
豆腐铺的王妈,在菜市场里挨铺分发喜糖,让街坊邻居在这个月的初八一定要到镇里最好的大福饭店吃她女儿的酒席。菜市场里平时和睦的,不和睦的,接了喜糖都给她道个喜,夸她女儿命好,嫁了个城里吃公粮的大官。芦花也接了喜糖,就附和着说,这都是命啊,姑娘命好,王妈老了可享福了。
邻铺卖菜的财迷李借着这事就拿春生打镲,芦花,啥时候吃你家春生的喜糖啊!芦花听了表情一滞,然后摇摇了头,这都是命啊,我们家春生是打光棍的命,哪家好姑娘能看上他。
久而久之,芦花说啥事,都会顺嘴加上这句,偶尔也会说,我能怎么办,我一个女人家,然后又是叹气和摇头。
在一个夏夜,喝完酒回到家的春生躺在屋里吱嘎作响的木床上,一边摇着蒲扇,一边打着身上的蚊子,突然觉得没有架吵,没有架打的日子,越来越没意思。第二天,在芦花出摊后,他睡到晌午,捡了几身衣服包了下,就锁门走了。春生走的时候,没有跟芦花打招呼,也没有人知道他去哪了。只是听车站卖票的刘老头说,春生上了去省城的班车。
春生一走就是五年,杳无音信。芦花最初还觉得家里少了个人冷清,慢慢也就习惯了。
到了第六年,眼看着到了腊月二十八,岩山镇下了寒冬的第三场大雪。芦花正在家里发面,家门嘎吱被推开了。春生走进了家门,还带了个西北女人回来。
芦花见着春生走进家门,比以前消瘦了不少,眼睛就有点湿润了,但她忍住了,没让眼泪掉下来。
过了年,还没过正月十五,春生又走了。芦花也没啥,除了多了点热乎气,春生和他的女人跟她也没说几句话。只言片语中知道春生在省城里当保安,脸上也多了风吹雨淋的印迹,应该也吃了一些苦吧。这都是命。芦花拿着春生给她买的手机,望着班车离去的影子消失在尘土里,喃喃地说。
(六)
在医院躺了几天,芦花办理了出院手续。她骑着电三轮,突突得出了卫生院的大门,左转就是那个湖边的芦苇荡,前几日还茂盛的芦花,也被风吹得零散了,只剩下几簇在那芦苇杆头。马上就过年了,又到菜涨价的时候了。芦花惦记着她的菜摊,想着今年是不是该多预备点面,再做点腊肉,春生爱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