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3月8日，父亲离开我们已经整整14年。

在纪念日到来前，我去妈妈那儿，和她长聊了一个晚上。

我问了好些以前百思不得其解的问题，其中最大的问题是父亲临终前的言语对于我和家庭的影响。

在好几个小时的长聊里，妈妈也表达了她和父亲在那些挣扎的日子里面对我的怨对。

和八十岁依然睿智的老妈说完话，我才明白自诩的洞察力和敏感度原来全是源自她。我的妈妈，才是真正的心理大师。

这些年，随时间的推移，我有个疑惑变得越来越强：当年生为人中龙凤的爸妈为何甘于蜗居家乡，一生在底层挣扎度日。

另一个问题就是父亲爱我们，毫无疑问，但为何他从我记事开始起，在家里从无好脸色，以至于我余生都在战战兢兢的对待这个世界？

妈妈回答我第一个问题如下：父亲根红苗正，在部队积极上进，立了两次三等功。但他在部队里已经和妈妈订亲，是不会留在部队上的，只有转业一条路。

他转业先是去了重庆，在重庆等了三天，当年的政策是说没有留下来的指标，在他退役前一年和后一年都的。

所以他的档案继续转回县城。

转回县城里，等待的时间长一点，最后还是说转回镇上，有批文让镇上好好安排。

到了镇上，镇上有意愿安排他做武装部长。他和母亲商量，觉得那时运动太多，他只想有一个安稳的生活。

镇上听了他的意见，直接安排了人到老妈的村子里，批了一块最好的地基，敲锣打鼓的送了他回农村来。

我的妈妈那时候已经被招工进入到国有林场，但林场面临合并分流，大概率要分配去一个矿业公司做更重的体力活，所以一商量干脆妈妈也回家在农村里生活，有田有地至少可以活下来。

他们俩都选择了一条当时看起来最容易的路。

父亲在回村的相当一段时间里是乡里响当当的人物。他勤劳手巧爱帮人，手有余庆，带了不少人出来。

在修武汉到重庆的铁路中，乡里的青年先锋突击队，他是队长的。

后来乡里组建中学，优先选他去，他觉得自己文化水平有限，也推辞掉了。

后来的时间里有了我们4个小孩，他和妈妈慢慢都没了机会，完全磨灭在农村的一片泥潭里挣扎。

老妈说父亲年轻的时候很喜乐殷勤，大概是结婚十来年后开始脾气暴躁，不爱说话。

妈妈说是他的脾气就是这样的。

我见过父亲对其他的人，极为亲切和蔼。但我的记忆里，他在家的时间里，我们全都得小心翼翼，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触了高压，被吼被责打。我长大后离开家，学会了一个词： Zero temper，觉得就是说的他。

但父亲爱我们。他的口袋里永远都有他去做工后省下来给我们的东西，几颗糖，瓜子花生，馍馍，有一次是一大挑的柚子。

他挣的钱也全交给妈妈管理，都做了家用。

每年他初二就出门去，要年三十才归家，完全就是劳模的典范。

所以妈妈说她自己挑了个好人，在她的朋友里面也是最让人羡慕的。

我问妈妈的时候，慢慢心里有了答案。

我的父母都是孤儿一样长大的，他们俩没有老人家帮衬，一切都要亲力亲为，白手起家。

因为没有退路，当年选择了最稳妥和安全的路，远离可能的政策风险，是尊从丛林孤独兽内心本能。

养四个孩子已经超出了他们的能力，妈妈本质上还是没有长大的孩子，她自己的创伤那些年还没有康复，所以里里外外都得靠老爸。

父亲当年就是家里最后的依靠，妈妈还可以用病痛来逃避生活的重击。但父亲逃无可逃，只能撑着。

他没有多余的精力来应付我们了。

妈妈以前生气的时候告诉我，父亲在走之前说白养我一场了，这话压了我很多年。

这次我再问妈妈，说她怎么看？

妈妈想了一下说，是，她有一段时间也是有这个想法。只是她不想和我有冲突，也借了父亲的口说出这话来。

她说当年，我可以回家来，进入一个更好的大学，面试也过了。但我转头就把到手的offer给拒了，父亲和她怄气了很久，父亲说我恨他们。她也问为什么？

我想了一下，我回答妈妈说，父亲可能是说对了，我那时是对他们有怨恨。我厌倦了做他们的乖娃娃，厌倦了他们自己没有做好选择，但一定让我万无一失。我也厌倦了看他们俩长时间的争吵和把生活的苦水无止尽的倾倒给我。

在按他们的要求做完面试拿到offer后，我决定选了一条我自己去走的路，远离他们。

我和妈妈说对，当年父亲说的没错，我要是最后没有回家来，他说白养了我，一点没错。

妈妈沉默了一小会儿，她说是。

但她又说世间事那里预料得到，他们回归农村，才能多我们几个子女。

有了我们，她现在才有机会过得那么开心。

她讲了几件事情来证明我这个儿子没有白养：

1. 帮助她住进电梯房，圆了她的住房梦

2.生病有人照顾，几次手术，我和媳妇还有姐姐们精心照顾她

3.我会为家里人着想，事情安排得清清楚楚

4.读了研究生，是村里第一位，给她争光，让她在朋友面前有面子

5.我的出生给家里带来好运气，当年家里能养得住牲口，还能积攒得住钱了。

还有，妈妈说，那些以前的怨恨和挤压已经全部被她敲散了。

我只需要大步往前去就好。

今年3月8日，我开始买花。也还是纪念父亲。

我确认他爱我，而我也爱他，纪念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