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若干年前，一长辈问我哪里人氏，
我说江西，
“江西哪儿？”
“吉安市永丰县。”
“老表放炮吧？”
我当时没反应过来，一想才知道，放炮指的是放爆竹。
“放，家家户户放。”

二、
之后，每次过年回家，我都开始注意起放炮这个事情来。

小时侯，记忆中的年，入冬后，地里就冻着了，天气湿冷到骨子里，忙碌了一年的乡里乡亲，杀猪杀鸡杀鸭，制作腊肉、香肠，烟熏火撩，做成各种好吃的年货，贮存起来。

上集市买新衣服，买年货，酒啊肉啊烟啊准备着，大鞭炮小鞭炮准备着，地里的活少了，家里的活火热火热地忙起来。

入冬的南方，家家户户屋里放着一火盘，一家人围坐着，说着笑着，火盘的周围经常放着一些生食，比如花生，比如马蹄（我们那边土话叫做“瓷菇”），比如红薯，谁口袋里有货，谁就往里放，等食物烤熟，大家分而吃，交换吃。

年三十以前，除了准备各种食品、物品，还得来个大清洁，新年新气象，家里上上下下里里外外打扫一遍，年三十那天，一个大家庭聚一起，喝酒吃肉。
一年了，是温度还未褪去的回忆，也是新鲜待出炉的祝福。

大年初一，在自家吃，通常是一早和中午吃个斋饭，意味着整年吃斋，整年身体健康。
据我个人考证，这是吃斋的习惯是一个改良过的风俗，一个美好寓意。

由于小学就从农村离开，搬到县城，太小时的记忆，不太清楚，后来问了我爷爷，我才大致地知道了老家过年的风俗。

从年初二开始，村里负责庙会的那几户人家，每天一早到庙里，准备好瓜果，煮好粥饭，这个粥饭一煮就是好几大锅，当地称“神粥”，先是敬奉神灵、敬奉祖先，村里各家各户，带着瓜果酒肉，来庙里吃喝。

“神粥”里通常会放些芹菜、白菜、萝卜等等，记忆中，我吃过一次，味道偏咸，却经久不忘，后来，许多大城市的各大饭店，每次看到青菜粥，我都会想到“神粥”，想到记忆中当年那个咸咸的味道，难以忘却，难以对比。

从初二开始，挨家挨户，开始请客，请亲戚请村里的新人，将过去的一年，谁家儿子娶媳妇了，谁家女儿出嫁了，新媳妇与新姑爷，便是每家每户的上宾，请与被请的人家相互协商时间，现在有了手机，即时通讯方便，要是几十年前的村里村外，通讯只能口口相传，日子都是早就定了的。等到日子一到，邻里乡里按时赴约，热热闹闹，好酒好肉，招待新人。

热闹的大年，从初一到十五元宵，挨家挨户挨着吃，每天中午有局晚上有局，吃不过来，喝不过来。庙里责任户的工作也接近尾声，接近高潮。
十五上午，村里的中坚力量在老一辈人的安排下，将庙里的神像抬出，挨家挨户拜年，村里的小朋友，举着自家做好的彩旗（两米左右的杆，顶部套上一个三角的彩旗，颜色不限），在庙里按时集合，之后，敲锣打鼓，之后，神像们坐着四人抬的轿子出庙，后面的小朋友一个接着一个，彩旗飘飘，队伍一字游走在田间，在小桥边，在小溪边，在村里的大路上，壮观威武。

中午，乡亲们带着孩子，齐聚在庙里，女人做饭看娃，男人喝酒聊天。
庙前有一块不大不小的地，旁边有棵巨大的榕树，还有一边不大的池塘，在这不大不小的广场上，责任户们将电影弄好，从下午到晚上，一部接着一部放映。各家各户带着凳子，排排坐，吃果果，直到夜晚才散。

一个农历年，起承转合，吃吃喝喝，家家户户开心过大年。

三、
当然，整个大年的过程，也是放炮的过程。

要接春了放炮，接着春了放炮，年三十放炮，除夕夜放炮，大年初一早起放炮，新人来了放炮，新人走了放炮，迎接重要客人放炮，元宵放炮，元宵之后，依然有理由放炮。

方圆几里地的村上村下，人们没有微信，没有手机，没有广播，人们就在屋子里围着火盘，大人打扑克打麻将，小孩满村跑，在鞭炮堆里找哑炮，接着点燃接着放。

村邻们最有效最隆重的接待与沟通方式，就是放炮。
谁家一放，谁家就人来人往，谁家就红火，谁家就人丁兴旺，谁家就年味十足，谁家就能获得邻里的注意。

整个村落不大，几十来户，任何人家的炮声，都能畅通无阻地即刻让邻里获知，邻居们然后走出大门，朝着鞭炮响起的地方行注目礼，远远地招招手，或喊上一两嗓子：来恰佛的果子达（来吃点果子）。

不用交话费，不用担心流量用超。
村里的炮，是礼节，是热闹，是团圆，是通讯广播，是小朋友眼中的期待，是红红火火的农历中国年。

四、
我很小的时侯，举家搬到了县城，那年的县城户口，叫做 “吃商品粮”的，能做城里人，是一种光荣，是一种身份。

后来，据老妈回忆，当年是为了我们几个能受好的教育，才毅然决定搬到县城的，看来，几十年前的村里村外，便有着学区与学区房的行动。

一家五口，到了县城，挤在一幢六层楼最底层的两居室里，住处阳台的不远处，是一个公共侧所，味大气大，不分时节地长年经久不息。

住了近两年，老爸老妈买了他们人生中的第一套商品房，我们远离了公侧的气味，远离了城中村的小路，搬到了一个人特别多、店面特别多的十字路口。

十字路口不远处就是县中心菜市场，很大很大，里边什么都有，不用再为赶集而提前计算时间了，不用担心起得晚就买不到新鲜蔬菜了。

由于集中程度太高，远处的菜市场与楼下的十字路口，每天人山人海，读了初中时，得从该菜市场中间穿过，也许是时间紧张，也许是人实在多，多小练就了一身快步如飞的本事，即使如今，身材走样，赘肉渐多，依然受用。在北京，和人并走着，对方经常被我带地没走几步就开始小跑。

楼下的十字路口，每天凌晨四点开始，陆陆续续传来各种声音，脚步声，车辆声，说话声，咳嗦声，吆喝声，还有老表的谩骂声、呵斥声。

直到夜深人散，车水马龙的路口才在小孩的哭声中慢慢安静，夜也渐渐深了。
飞扬了一天的灰尘，积累了一天的各种废弃物，等待着勤劳的清洁工前来打扫。
至今，我不管多晚睡觉，第二天一早准能早起，经常五点就起，不贪恋被窝，不赖着床垫，细细想来，大多是受益于菜市场的喧嚣。

五、
过年的地方，由村里村外变成了县城的街道与商场。
由于住在闹区，年货下楼就能采办，一楼的街道两边全是店面，店里摆不下，就摆到屋檐下，屋檐下摆不下，就摆到人行道上，人行道摆不下，就摆大马路上。能往前推进一米，决对不只占半米。

闹区就这点好，可以先推开窗户，看看楼下各家都有什么，可以先听听宣传喇叭声，看看谁家的音响效果好，初步过滤一遍再去。

别人说上街去，我们一下楼就到了街上，别人上街，我们下街。
买年货更方便了，邻里平常只需打个招呼，不用走动，后来亲戚都渐渐进城，走亲戚也不用回乡了。

在马云还不普及的年代，这个十字路口，可以随时下单，随时取货，还能货比三家，货比十家。越是物流压力大，越是缺快递员短缺，十字路口的优势就越明显。

过年前那段时间，最忙的，往往是母亲，除了买买买，一段时间内都得从早打扫到晚，连喝水的时间都没有。

年三十那天，通常联欢晚会都播放好久了，母亲还没打扫完。
后来，家里搬到了相对郊区的地方，家里大了许多，母亲的打扫范围也更大了。后来，家里多了两个小朋友，干活的同时，还得兼顾幼儿，该喂饭喂饭，该换尿片换尿片。随时随地，各种角色间进行转换。

大年三十，家庭成员贴完春联，一个一个开始洗澡，换上新衣服，吃晚饭，一家人坐在一起，等着看春晚。
有一年，冯导执导春晚，电视上出现各种宣传广告，
说春晚是什么？春晚是团圆，春晚是期待，春晚是想你的三百六十五天，春晚是幸福中国年。


六、
过年依旧，新衣服新裤子新鞋子。
涛声，不对，是炮声依旧。

没了大门前的田院，炮声从楼道间，大街道路口，从城中村的小路上，从窗户外的晾衣杆上，从一切可以展开的地方响起。

以前住楼房，一层三户，家家户户就在楼道里，响声震天，从年三十到大年初一的早上，几乎是一直响一直响，还夹杂着烟花的声音。

每家吃饭时间不一样，生活习惯不一样，但爆竹一样响，如雷贯耳，整个楼房，感觉要被打爆了。等到第二天下楼，楼梯上铺满了厚厚的一层爆竹废弃物。
没了捡哑爆的小朋友。

后来搬到了大点的房子，在院墙外边打，各打门前爆，各扫门前土。
依旧是从年三十到大年初一，远近交替，如雷贯耳，连绵不绝，整个城市淹没在爆竹声中，烟雾嘹亮。

某年，老爸将窗户打开，说烟雾都是财气，紫气东来，然后整个屋子烟雾弥漫，同坐一个沙发，彼此都相视模糊。

听说永丰的PM2.5只比北京低那么一点，听说永丰在省里的环保排名靠后，从年三十开始，街上城管开始巡逻，领导干部出动，广播车循环播放。

本来在家看春晚的一些执法人员，还得挨街巡视，大年初一，本应团圆的家庭，还得外出执法。
近些年，对过年的印象，都鞭炮鞭炮鞭炮，随着我年龄增大，渐渐讨厌吵闹，我开始觉得爆竹的多余与无用。

爆竹，影响了生活，影响了环境。

七、
年初一我见了个同学，说老家的农村，开口就是挣多少钱，花了多少钱，谁家的房子高，谁家的车好。
同学说，要不是今年刚结婚，老家亲戚得请新人，真不想回农村老家了。
村里村外，说他们这些硕士博士什么的，读书有什么用，还不一样拿个几千的死工资，房也没有车也没有，人家谁谁小学没毕业，在外打工，小洋楼盖起，小车子开起。

同学说，前几天，在某区域抓了几十个聚众赌博的，一个大卡车都装不下。
宾馆爆满，来个朋友都订不到房，宾馆里的麻将与扑克声，此起彼伏。

我想到了前两天，初中几个同学聚，
其中有一个还是富二代，老家别墅住着，好车开着，已是两孩的爹了，上一辈说要他接班了，那二代说，他考虑了二十多天，最后还是决定，南下深圳，他说，就这几十年，这么安逸躺着，太对不起生命了，得去拼一拼。

还有一同学在市里上班，公务员，单位也不错，小孩快满一岁了，地方工作几年，家里帮扶下，房子车子相对滋润。前段时间考去深圳，我听到此消息，觉得诧异，一线城市的生活压力，我是深有体会，当即问他：为什么去深圳呢？老家这么安逸，有什么不好么？
那同学只回了五个字：为了下一代。

回到小区，正好碰到广播车，正在播放：
第三、全市市区范围内禁止燃放烟花爆竹，违反都将依规予以罚款。
第四、党员干部要带头禁放，争做合格党员。
第五、广大市民朋友们要以主人公的身份，自觉维护城区环境质量。
第六……
爆竹废弃物，从小区门口，延伸到家门口，家家依然如此。

年年有余是吉祥话，但年年有余，不是年年如此。

2018年2月16号农历大年初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