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5.10周六晴四月十三

七妈

偶然刷到一个本地视频，有人家有红白喜事，闪过一个镜头，正好看见穿戴很另类的七妈出现。心下一惊，很想唠唠我这位有些些传奇人生的七妈。

七妈今年快七旬年纪，昨年冬天我叔撒手人寰，因为脑溢血。之前也是多年慢性病折磨，劳烦七妈伺候。

但七妈不是那种甘心做年做马的老式女人。她也不太擅长弄吃弄喝，更不爱勤洗衣服，七叔得病多年，随着病情严重，家里越发邋遢，最后竟然院子里也是尿骚味冲天，腿脚不灵便，只有随地大小便了。这也引发我妈这一辈人的诟病，什么七妈懒呀的说辞。

貌似七妈的懒惰是天性。因为我从小和她大闺女同龄一起长大，对门的距离，一天从早到晚无数次出出进进他们家。七妈从年青起就不做饭，不扫地，叠被，蒸馍之类的妇女家务活都不会主动干。也引发七叔的强烈不满。那时候年轻夫妻打架常事，他们家极少打架，骂架常有，都是七叔一个人手脚不停干，嘴上不住数数落落。说的多了，自己生气了，才恶狠狠骂七妈。但七妈虽然身懒，但最大优点，你无论怎样骂，甚至打，我都会选择表面上的一声不吭逆来顺受。但，一头发丝的活计也准备指望我替你分担。就这样，日子在七叔日夜操持之下，嘴巴骂骂咧咧之下一天天过去。他也习惯了家庭生活中女性角色的缺失。

因为，七叔真干不过七妈的一懒到底。我记得无数次相似情形，家里一没吃的，馒头面粉都没了。七妈就领上俩闺女潇洒走一回娘家。几天不回来，扳着指头算好四五天日子，七叔都弄好了，娘仨就屁颠颠喜滋滋回来了。而我一天几趟去他家打听妞回来了，找玩伴嘛。就瞧见七叔蹲在地上不是在簸箕里捡麦粒里的土坷垃，小石子，草籽，就是扇风簸麦皮。不然就到了第二环节，地上一摊干麦粒，大案板上有从水桶里滤水的淘洗麦粒，大男人干活粗糙，满屋到处都是麦粒蹦。而七叔也不是爱干擅长干这些活，更不是主动要求干，是娶了懒婆娘被逼干这些活。当时村里别人家男人几乎不干这些的，都是家里女人风风火火承担起来。比如我妈就害怕父亲糟蹋浪费一粒粮食，而不让他插手淘粮食的活。

七叔把干湿各一半粮食搅匀了，装袋，沤一两天就得拉到磨面房，磨面回来撸袖子继续发酵子，蒸馒头。等馒头出锅，人家回来啦。

七叔忍不住几天的窝囊和劳累，一顿怼天怼地骂骂咧咧，七妈赔笑，二话不说，跟牛吃草一样扎进馒头篮子里，吃馍，一脸微笑。

时间久了，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七叔骂也懒得骂了，埋头默默做完所有的事。家里地里所有的重活轻活一人大包大揽，家里另外仨女人一个也指望不上。

男人持家就是非不要活绝不多干。你想他们家的日常状态就是稍稍规整一点收破烂的场子了。

但七妈从不嫌弃，她就常常光着膀子，穿着碎花裙子，躺在被一堆堆冬夏衣服保卫的床子上，翘起二郎腿，拿着一本《妇女生活》一个字一个字念，颇有钻研精神。在七妈惬意扭动的两腿时，我不慎发现她花裤头的被暗红色血渍污染的裆部若隐若现。当然诸如此类的，我们小孩子家里玩，妞会从床子底下无意拉扯出七妈的红裤衩，被老鼠咬掉了裤裆的样子。我们小孩子就哈哈大笑。回家给大人学说，妈一脸鄙夷，又是不勤洗，才让老鼠吃的。

那你会说，七妈这样四体不勤，无福硬享属实罕见。尤其作为50后的家庭主妇。那时候啥也没有，市场经济没出现，物产极度缺乏，吃喝穿度啥都得自己动手，才能丰衣足食。七妈还是能硬靠自己强大的对抗和坚持，硬生生成功逼夫勤劳。

那七妈整日里干啥？我总是想，七妈真是一块放错地方的璞玉。若生在古代官宦人家做个有丫鬟婆子伺候的公主小姐，就算到位了。太会享福，可惜没有那个命，还把那个病生成了。

七妈到底爱啥。她上学很少，就是扫盲班的文化程度。她娘家姊妹兄弟男女八个，她是老大。哪有条件让她上学呢。也反常理哦，她老大和传统意义上老大很不同呢。不操心任何一个兄弟妹子。只顾自己看书，不认字念别字没关系，保持强烈探究精神，经常问我们小孩。她的同龄人也不干念书的事啊？都是干活，天天陀螺转干不完，谁有闲工夫跟她切磋小资情调文艺情怀？

七妈也爱看歌词乐谱，剧本台词，然后自己自得其乐摇头晃脑，自己唱歌唱戏，也跟上电视节目学唱歌唱戏。主要是把这当主业。

这么感觉，七妈投胎的身份只适合也许不是小姐公主，应该是京城王公贵族家里的少爷，绫罗绸缎逗鸟看戏作诗的生活节奏。

就是，七妈对穿衣也很有追求，苦于七叔一辈子拿不来，也就空有梦想。事实上，她的二妹嫁得好，部队大官家属。就有穿过的高档次好材质的貂，群，各种二手衣服源源不断运回来满足她的愿望。

毕竟衣服是别人的。款式颜色大小胖瘦总不见得适合七妈。但七妈很识货，也没法挑剔，跟着形势走，天天穿也许妖艳的大衣，也许皱巴巴的不太合身的旗袍等等。搭配出来的不伦不类，但也看出来很别扭的新潮味道。后来，七妈也有了同样渠道回收的化妆品，有了褶子脸也成了白森森吓人的妆造。我后来第一次看赵树理的驴粪蛋下了霜，一下子就想到中年七妈的擦粉。

总之，七妈一辈子也是不顺心不甘心，但她把所有的条件都发挥到位了，全部利用起来了。并且从不内耗，整天里沉浸在学习新知识，懂得新东西的快乐洒脱里。

六十岁左右还跟着邻居面塑，捏的作品总让我联想到第三只小板凳的故事。但她还是这方面勤奋不辍，后来越走越远，还被县城文旅之类部门申请非遗传承人物。也获得过一星半点的奖金奖品之类的。前几年，乡学校挖掘她去客串非遗老师，录教授面塑的课程。也是这方面人才太稀缺了。

此前多年，年轻时，她热衷混到村里场面上，穿着妹子的过时衣服，拎包跟在村干部后面，寸步不离的样子。就有村干部发现计划生育严抓时期，没人愿意当妇女主任，得一季度催村里育龄妇女孕检，惹人的事情。领导有意培养，她也主动请缨一拍即合走马上任。可好景不长，出入乡镇府办事，她的短板就暴露了，不认字不会写字，空有积极的态度，干不成事。最后乡里强烈要求换掉了。她在位，进门入户地劝说别人流产少生的，没少在背后挨人骂。她好像感觉不到那是出力不讨好的苦差事。所以她在我妈那些人眼里简直是异类。

说到我妈觉得她怪异。年轻时，有女儿人家都早早准备绳子蛋几十个，细线几十个，早早预备嫁妆，很明显，女儿嫁人得天天纳鞋底要绳子，缝被子缝衣服要各色细线。我妈一辈人搭互助组，见缝插针和线子绳子。七妈酒悠闲村里溜达，还会调侃我妈:“四嫂，弄那干啥。以后新社会啥都有，你不用弄。”

我妈自然不信这些话，还击她:“到时候，你俩妞出嫁，啥都别准备。”

果真，俩妞出嫁啥也不弄，照样有人要。

说这么多，没啥七妈的好话。但我从小到大从来没有反感过七妈，反而很喜欢她。包括她的懒出天际，我也讨厌不起来，觉得无所谓啊。

最主要是七妈有最大优点，永葆天真善良和对小孩子的尊重喜欢，理解包容。和她在一起很舒服，你喜欢她，她更喜欢你，你怎么恨得起来？

我们贪玩好吃的年纪，又不爱受家长指派到地里干活的时候，她就微笑说很多我爱听的话。让我在大人唠叨数落挨骂的时候，被她三言两语抚慰治愈。让我觉得大人眼里我一无是处，毛手毛脚，事情干不好，干的活少，爱吃嘴（也不过偷撒盐粒，蘸熟油在馒头上而已）的时候，七妈总会给我心理调适，让我瞬间不抑郁沮丧。

七妈特别真诚，从来不会有一星半点的恶意。尤其太多人越活越势利世俗，而她的单纯从未改变。像小孩子的赤子之心一样真实袒露，从不遮掩缺点更无惧别人的热潮冷风。在乎这些，她也不会真的把自己活成了独一无二。

她的学到老学到老也是厉害。这两年她有学了推拿功夫。见谁就喊叫来来来，给你试试，能调理身体。才不会算计白白浪费自己时间和精力。

也许正因为这些因素，她才会心宽体胖，身体倍棒。她竟然活成了我的偶像。要绝对不情绪内耗，要始终保持学习吸收的生命状态，少算计揣摩别人，坦坦荡荡光明磊落，心眼善良爱自己。

如今，谁家有事，七妈会不请自到，自费给自己造型到位，带上自己的快板，亲自编写的顺口溜，现场来一段。又活成村里的社火头儿，那叫一个洒落快活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