梧桐叶筛下的雨珠,顺着旧窗棂往下淌,仿佛老座钟的玻璃罩裂了纹,时间便这般滴滴答答地渗出来。苏锦瑟倚在褪了漆的雕花铜床上,看旗袍下摆的金线一根根脱落,想起程绍钧教她弹《月光》时的话:“这琴键是象牙雕的,碰不得热手心。”
衣橱里,去年做的烟霭蓝软缎旗袍静静悬着,襟前别着那只银蝴蝶胸针。终究不是活物,蝶翅早被岁月磨得发乌,倒似扑过几世江南的烟雨。镜台前,程绍钧留下的西洋烟盒默然陈放,镀银的壳子锈蚀出斑驳纹路,像极了他教琴时,衬衫领口若隐若现的汗渍。
檀木盒底,躺着两片干枯的玉兰瓣——原是程绍钧从法租界教堂后头折来的。那日他教完《月光》,忽地摘了朵花别在她鬓角,薄荷味的烟息缠着玉兰香,比琴声更教人恍惚。如今花瓣蜷曲如老妇的指甲,轻轻一碰,便簌簌成尘。
留声机沙沙转着《夜来香》,唱针在胶木唱片上啃噬着深浅的沟。程绍钧总嫌这曲子俗气,可每回雨夜来教琴,总在玄关抖落黑呢大衣上的水珠,顺手拧开留声机的黄铜旋钮。他指尖的烟灰飘落琴键,倒像是落雪时节寺院的香灰,明明灭灭,烫出几点焦痕。
镜中的人影渐渐洇成水墨,衣橱里的旗袍在暮色中泛着幽蓝的光。苏锦瑟拈起程绍钧最后留下的薄荷烟,烟纸上的金线在暗处一闪,恍若那年梅子黄时雨,他撑着黑伞立在石库门外,伞骨滚落的雨珠串成水晶帘,帘后那双眼睛,比象牙琴键更冷。
雨声渐密,镜面凝满水汽。指尖抹开的刹那,恍惚见程绍钧在琴凳上回头,衬衫领口松着两颗珍珠母扣,指间的烟卷腾起薄雾。待要细看,水痕又蜿蜒而下,像老宅门环上的铜绿,层层叠叠,覆了旧时月色。
衣橱深处,忽有暗香浮动,原是那件烟霭蓝旗袍的领口,还沾着半片枯萎的玉兰。苏锦瑟对着镜子将鬓发抿了又抿,镜中人与镜外人隔着二十年光阴相望,倒似隔着教堂彩绘玻璃看落日,斑斓光影里,真假莫辨。
雨珠仍在梧桐叶上敲着往事的韵脚,留声机早已喑哑。苏锦瑟点燃最后一支薄荷烟,看青烟在雨气中袅袅上升,恍若程绍钧教她弹过的那个升F调颤音,悬在半空,终究是要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