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0.【命题】我记得
我记得那个夏天的太阳和今天一样暴烈,打麦场上机器轰鸣,每个人都在忙着干活。汗水湿透了沾满灰尘的衣服,太阳又蒸干了衣服上的水分,它们一起在衣服上绘制着漫不经心的图案。机器声音很大,根本听不到人说话的声音,也没有人说话,嘴唇都敢裂了,又尘封了。工作其实很简单,小孩也能干。用叉子把远处的麦捆挑过来,递给脱粒机旁边的大人,大人把麦捆解开,让麦穗轻松地钻进脱粒机。麦穗在脱粒机的肚子里走了一圈,里面的铁牙把麦穗打碎,麦粒儿从脱粒机下面的圆孔里露出来,麦秸从前面的大嘴里吐出来。还要有个人在脱粒机的大嘴前面不断把麦秸挑走,以免堆积太多。
我记得当时的阳光像火烤,可是谁又有时间在乎阳光?带个草帽可以遮住半个脸,还有人在草帽里面顶一个湿毛巾,可以降温。但都是杯水车薪,汗珠子像断了线的珍珠项链,从脑门上、脸蛋上、下巴上吧嗒吧嗒滴下来。汗水从前胸,从后背像开了闸的水库一样痛快流下去,滋润在上衣里,裤腰上。嘴巴干的只想喝水,但喝多少水都不解渴。心里想着水缸里冰着的西瓜……
我记得那脱粒机像个怪兽,平时张牙舞爪不过是摆个样子,一旦有个柴油机带上它就真的撒起了欢儿。屁股翘起来,发出空灵的叫声,抖动着屁股后面的大簸箕要吃麦子。一旦把麦子塞进去,声音就会变得沉闷而厚重,就像护食的狗一样。它把麦子囫囵着吞下去,在肚子里胡乱翻腾几下,把硬而小的麦粒漏出来,把轻而长的麦秸吐出去。它吐麦秸的时候特别高调,就像吃够了西瓜的孩子开始比赛吐西瓜籽儿一样,麦秸被高高扬起,在空中划一道弧线,在风中,飘落,散成一片。
我记得那时候的麦子被六月的太阳晒得干透了,随便抖搂一下,麦粒儿都会哗啦啦地掉。麦子被送进脱粒机最先看到的不是下面漏出来的麦粒儿,也不是嘴里喷出来的麦秸,而是轰然而起的尘烟,所有的人在一瞬间隐入尘烟,进入工作状态。没有人戴口罩,也没有人说话。鼻子里会钻满黑色的粉尘,耳朵里会钻满黑色的粉尘,眼睫毛上会加一道黑影,鼻子两侧会多一道黑印,脖子里会填一条黑色的项圈。不说话,不张嘴,嘴巴里就是红的,如果张开嘴去检查,就是黑的。
我记得那时候最喜欢来一朵云,不大不小,把太阳遮住。看远处,阳光明媚,而自己这里却阴阴的,凉凉的。六月的太阳就是这样纯粹,没有云就是生烤,有点云就变得很温柔,这是青春的爱恋的感觉呀。要有云,但不要太多,就像恋爱中的年轻人,要吵吵闹闹,但很少大吵大闹。要是真大吵大闹就是灾难。一团乌云来,狂风疾驰而过,瞬间天昏地暗,所谓六月的天,孩子的脸,说变就变。现在好了,什么也别干了,机器赶紧停了,有人收堆,有人拿雨布,但凡跑慢点,麦子就得泡水。
我记得割麦子要趁早,早上凉快不晒,一夜的清凉也让麦子有了潮气,不容易掉粒儿。凌晨三点多起床,到地里刚四点,天已经蒙蒙亮,挥起镰刀开割。一把小麦分两股,麦穗一头打结,当绳铺在地上,割下来的麦子放成堆,用麦绳捆成捆。麦收的季节有一种发点甜的气味在空中回荡,不知道是割开的麦秆的气味还是麦穗成熟的气味,亦或者是这个季节的气味,总之是这个季节特有的气味。
我记得每一个麦捆都像一个松软的枕头,真的想躺下去,美美地睡一觉。世上没有哪个枕头比麦捆更舒服的了,让人看见都有困意,像铁钉遇见了磁铁,无法自拔。湿凉的泥土也带着无限的诱惑力,召唤着,等你来亲近。地里爬来爬去的小虫子也变得可爱起来,看着它们自己的身体变得更加柔软、松垮,想要俯下去在地上和它们一起爬,一起游戏。月亮越来越透明,太阳越来越显眼,和虫子一起爬到麦田深处,做一个富足的梦吧。
我记得六月的风特别可爱,不大不小,微微吹拂。肉色的小麦粒儿还懒洋洋地躺在白色的麦糠怀里撒娇,等着一场微风来分离,就像幼儿园的老师,把小朋友从妈妈怀里哄走一样。扬场的人用簸箕扬一点麦糠,找找风向。顺风不行,顶风也不行,要侧迎着风把麦粒儿和麦糠一起扬出去,轻盈的麦糠顺着风飘走,饱满的麦粒儿迎着风向前冲。
我记得用铁锹把麦糠和麦粒儿铲起来,倒入父亲的簸箕里,他把簸箕里的麦子扬出去,收手的时候正好下一铲麦子倒进来。只听见呲一声铲麦子,哗一声倒麦子,唰一声扬麦子,三个声音此起彼伏,像一首协奏曲。麦子在空中划一道弧线,落在地上变成弯弯的彩虹,又像是拖着长尾巴的流星,躺在地上等待起飞。
我记得用耙子把飞扬的麦糠耙走,只留下一道坚实的麦桥躺在地上。那麦糠会重新回到田里作肥料,干净的麦粒儿装进编织袋里,编织袋林立在麦场。终于可以休息一会儿了,大人们蹲在一边喝水聊天,孩子们在麦秸垛里打窝、游戏。没有蹦蹦床的一代,从来不缺少可以蹦的床,那麦秸垛里藏着多少童年的欢声笑语。
我记得一个清晨,大人把一袋袋小麦装上人力车,大人拉着车,孩子们在后面推着,太阳在孩子们后面推着,一道浓浓的黑影在最前面引着路。他们要去交公粮。肉色饱满的小麦交上去,换不来钱,换不来面,也换不来水和馍,只换来一纸白条。大人说社会主义国家要交公粮,我只记得课本上的佃农要交租子。地主收租子的时候很挑剔,这不行,那不行,各种刁难,就像粮站的制服一样。
我记得每一个美好的六月,总有一块云,在天上闲逛,无所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