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师的粉笔头又在讲台上敲出笃笃的响动。“同学们,光荣!”李老师挥舞着一张簇新的金边红纸,“李进同学是我们学校的骄傲啊!”她胖胖的圆脸上是难以掩饰的喜悦光辉,“作文竞赛第一,市长都看了!”
所有的目光像聚光灯一样打了过来,烫在李进单薄的校服上。那张奖状被举高了,金色的字晃得他眯起眼,像直视正午的太阳那般不适。老师的声音被放大了无数倍,撞在他的耳膜上:
“李进,你的未来啊……将来一定能上北京大学,毕业当个大作家……”
大作家?
这三个字在脑子里像滚石落下,激起一片混沌的尘土。他成了全班的焦点,所有的眼睛都在那,又亮又烫,像要把那奖状点燃,也把他点着。他成了被献祭到祭坛上的牺牲。
掌声轰然而起,掌声是围猎他的网。他没有一丝迟疑,几步便跨上了讲台。老师还在笑,那朵被喜悦撑开的圆花,准备把奖状郑重地放进他手里。他根本没伸手去接。冰冷的手指一把攥住那光滑厚实的纸边,看也没看,狠狠一扯——“刺啦!”声音尖锐得令人牙疼。
教室里炸开的惊呼声浪似乎凝固了。老师张着嘴,胖脸上的血色一下子退尽了。李进只是低头看着地上被粗暴撕成两半的红金色垃圾,胸口剧烈起伏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接着用力朝门口迈步离去。身后是死一般的沉寂。
后来他被爸爸狠狠抽了一顿皮带,关在冰冷的储藏室过夜。他咬破了嘴唇,始终一句话没有说。黑暗里,只有膝盖在地上磕出的细小伤口渗着一点温热的液体。
***
林萍在高中时是个很不起眼的女生,瘦瘦小小,像墙角顽强的小草。那封浅蓝色的信在她手里攥了好久,像捧着一个随时会熄灭的小火苗。她终于拦住推着自行车的李进,脸憋得通红,耳朵尖都在夕阳里成了透明的粉色:“李…李进…这个,给你。”
信封很干净,甚至带着若有若无的淡香。林萍的手指骨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
一股灼人的羞恼猛地冲上李进的头顶。又是这种东西,像是要用它软绵绵的绳索无声地套住他脖子,拖着他向前奔跑。他几乎能看到那火苗里跳动的“好感”、“期待”、“承诺”——所有粘稠危险的东西。
“呵……”一声短促的冷笑从他鼻腔里挤出来。他那修长的手指动了,却没有接,反而从校服口袋里掏出一根不知道哪次买早点缠上的粗糙红塑料绳——细弱,廉价,有些地方起了毛刺。他动作敏捷得近乎冷酷,捏住绳子两头,在信封的正中间用力一勒、一扭,瞬间打下一个丑陋的死结。那浅蓝色的信笺立刻被捆缚得变了形,像只徒然挣扎的鸟。
“拿走。”他随手把那被缠成怪物的东西塞回林萍微微发抖的手里,推车走了。没有回头。风掠过他发烫的耳廓。他知道背后一定凝固了什么东西,也许是那双瞬间黯淡下去的眼睛。
第二天在学校里遇见林萍,她的脸色灰白,眼皮肿胀。他没有看她,擦肩而过时,似乎听到一声被极力压抑住的吸气。
***
毕业后的年月混沌难测。李进搬过几座城市,做过很多工,总在离开、开始、再离开中穿梭。
有回他投出去几篇批判工厂制度问题的稿子给几家小报纸,没想到被其中一篇被《晨报》相中。他们派了一个戴着金丝眼镜、谈吐优雅的男人来找他。那男人自报家门姓王,是副刊的专栏主编。他们在报社附近的一家咖啡馆见面,下午的光线透过巨大的落地玻璃窗,在桌上投下明亮温暖的光斑。
“文章…锋芒很锐利啊,李进老弟,”王主编呷了一口咖啡,脸上堆着赞赏的笑容,语气温和得如同一个亲切的兄长,“我们报社就需要你这股清醒的劲头!”
他拿出了一份合同和一份样刊,摊开在桌上那明亮的光区里,用指节轻轻敲了敲。“来我们这吧,给‘评论角’供专栏稿子,我们替你竖一块招牌,‘锋芒’如何?这个名号,响!稿费,我们也从优。”主编镜片后的眼睛里闪烁着识珠的光芒。
窗外的阳光把合同纸照得有点晃眼,那“晨报评论角”几个字大得有些刺目。响亮的招牌…响亮。这两个字在李进脑子里嗡嗡震响,变成讲台上那张被撕碎的奖状,变成“大作家”那三个字在他耳边回旋的尖啸噪音。主编还在侃侃而谈未来和影响力,像在描绘一列开往名望顶端的列车,车票似乎唾手可得。
李进端起面前那杯冰水,冰块已经融化了大半,凉意沁透杯壁。他喝了一口,把那股试图从胃里烧上来的无名火强行压下去:“主编的好意,心领了。”他把杯子放回杯垫上,杯底磕碰发出一声脆响,眼神落在窗外街边匆忙经过的人流上,“我没那兴趣。”
王主编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了一下,像是被什么东西冻住了。他看着李进毫无波动的侧脸,眉头慢慢蹙紧,带着点惋惜和难以理解的困惑:“进,老弟啊……”
王主编的声音顿住了,像录音机猛地被按下暂停键。他在一片安静的、令人不适的空气中,仔细打量着李进的脸。那目光并不严厉,却带着一种近乎怜悯的穿透力。
“你知道吗?”主编忽然开口,那点惋惜的神色也淡去了,声音很平,近乎自语,“你这人脸上…就像永远戴着块牌子。”他稍稍向前倾身,食指虚虚地、但无比清晰地朝着李进的脸点了点,“牌子上,就写着一个字——‘不’。” 他又看了一眼李进毫无波动的表情,最后摇头轻叹道:“算啦,老弟,好好……保重吧。”
外面不知何时飘起了细雨。李进走出咖啡馆的玻璃门,寒意立刻围了上来。雨水打湿了他的头发和外套肩膀。他没有撑伞,快步走下人行道,皮鞋踏在湿漉漉的花岗岩地砖上,溅起细小的、污浊的水花。他低着头走路,那些水花就落在黑裤子的裤脚边缘,洇开一圈略深的痕迹。他只想快点走,再快点,把身后那座窗明几净的玻璃房子,连同里面那个被拒绝的、带着失望与怜悯的眼神,都远远地甩开。每一次离开,都是为了下次能够顺理成章地再说一声“不”。
***
病房的空气冰冷滞重,弥漫着消毒水和一种更深的、来自身体内部衰败的气味。李进靠着高高的枕头,像一截风干的枯木被勉强竖在那里。
病房的门被轻轻推开。李进缓缓抬眼,视线有些模糊扭曲。一个新面孔的护士走了进来,推着小小的护理车,脚步安静得像猫。她戴着口罩,头发在脑后挽成一个利落的髻,只露出一双沉静的眼睛。
她低着头开始给床边几丛萎靡的花束换水,动作流畅稳定。床头灯光昏黄,李进的视线不由自主地落到了护士护士那双戴着薄款医用橡胶手套的手上。手套半透明,隐约透出底下皮肤的颜色。护士手腕很细,就在白大褂袖口与手套之间那一小段露出来的地方——套着一根细细的、褪了色的红塑料绳。那细弱的红绳已经旧得发白,毫无光泽。
病房里很静,只有水注入瓶子的轻响,还有他费力而浑浊的呼吸声。那根褪色的红塑料绳死死缠在她细瘦的腕骨上,像一根不祥的药线,勒得皮肤凹陷进去。林萍那张憋得通红的脸,自己打下的那个丑陋死结,还有那句冰冷刺骨的“……拿走”……陈年的灰烬在记忆的破炉膛里簌簌塌落,呛得他喉头发紧。
护士换完水,熟练地撕开一副新的针头包装袋,准备输液。她的声音隔着口罩,平淡无波却字字清晰:“李老先生,该推今天的药剂了。”
李进浑浊的视线艰难地从那根红绳上移开——那绳索,竟同许多年前他系在那个蓝色信封上的一模一样,一样细弱,一样不堪。他张开口,干裂的吸了口气又艰难呼出,喉咙里的声音模糊暗哑:
“……不。”
护士手上的动作顿住了那么半秒,然后继续着,撕开了输液管的包装袋。她将管子拉出,走向输液架,熟练地把管子挂上去,声音无波无澜,仿佛没有听见那个拒绝的字眼:“这是必须用的。”语气中没有温度,也没有劝说。
李进死死盯着那根被挂高、末端还在晃晃悠悠滴着药水的透明长管。它像一条冰冷的蛇,悬在他生命最后的路口,要把最后那点“不”也要缠绕绞碎,强灌进去某些他不要的东西。
身体内部残存的最后一点点力气在骨骼缝隙里游走,冰冷而沉重。枯瘦的手指动了动,指甲刮蹭着粗布床单,发出的声响如同某种啮齿动物啃噬朽木。药瓶挂在床头高高的支架上,冰冷的塑料溶液管线像一条垂下的、等待吸血的蛭虫,连接着针头,正朝着他青灰色的手臂虎视眈眈。
护士已经撕开酒精棉片,淡淡的消毒水气味刺得他鼻腔发麻。眼看她俯下身来,要固定住他的手臂。
李进猛地抬起头,那双深陷进眼窝里的眸子爆出一点回光返照般的微弱锐光。手臂不知哪里生出一阵痉挛似的力道,枯柴般的手指一把抓住了悬在眼前那段晃荡的输液管。他的力气衰竭得厉害,手指抖得像风里的枯叶,抓不准,滑脱。
“……”一声浑浊嘶哑的、不成调的音节冲出喉咙。
他不顾一切地再度伸手,五指缠蛇般再度死死绞住那根冰凉的管子。塑料材质冰冷滑腻,触感令皮肤发麻。他不管,也顾不上管臂膀上传来的针尖刺痛,像个绝望的攀岩者抓住唯一的石缝,笨拙而狠戾地开始缠绕打结——手指互相交错,拧转,勒紧……用尽全部残存的生命力,只想在这根通往终末的路上筑起一道粗陋的堤坝。
塑料输液管扭绞着盘在一起,变成一个粗笨难看的死结。药液的滴落骤然减慢,最后,停顿在一个将泄未泄的状态,一滴悬在出口,将落不落。
护士静静站在床边,眼神看着李进还在抽搐着的手指,看着那个被他打上的、倔强的死结。她没有动,只是安静地站着。然后,她抬起眼,那双眼睛里仿佛沉淀着所有漫长时光也无法淹没的东西。几不可闻地,一声叹息逸出她的口罩边缘。
“还是老样子呢……”那叹息轻得如同飘落的一片枯叶。
床头的灯在她沉静的侧脸上切割出明暗的沉默轮廓,护士手腕上那根褪色的细红绳,在昏黄的余光里,微弱得像是快要燃尽的灯芯,却执着地系了一个圆,困住了一整个拒绝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