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子

2025-06-30  22: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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蜉蝣

清晨的溪流边,水汽氤氲如薄纱,晨光微启之时,蜉蝣们便开始了生命里唯一一次盛大仪式——它们纷纷挣脱水的束缚,纷纷羽化而出。无数蜉蝣宛如晶莹剔透的碎钻,群集飞舞于水面之上,翅膀在初阳里闪动着轻薄的微光,竟仿佛为溪流铺展出一层流动的、微细的银纱。蜉蝣一生无食,只饮清露,生命虽只朝暮,却何尝不是以澄澈之躯赴一场天地间至洁的邀约。


这些蜉蝣既得翅膀,便立即投身于短暂生命里最为炽热之事:追逐、交配。它们于空中激烈地翻飞、旋转,翅膀摩擦着空气,发出阵阵细微的、丝绸被撕裂似的嗡鸣。它们急促地扇动薄翅,不顾一切地奔赴着生命的本能。雄蜉蝣更是飞得格外猛烈,似要在这方寸之间,燃烧尽自己全部的生命能量——它们为情痴缠,为命奔忙,何其像我们人间的众生百态,为情爱追逐,为名利所牵,终其一生,何尝不也在一张无形蛛网里挣动,在几滴露水般微薄的欲念中栖息。


待日头渐斜,雌蜉蝣腹中已育满了生命的种子。它们纷纷低低地飞近水面,纷纷以腹尖点水,轻轻一触,便留下成串的卵粒,宛如向这溪流投下无数首微渺的诗行。产卵之后,它们旋即耗尽了气力,翅膀不再轻盈,身体缓缓沉坠。这些蜉蝣渐渐漂浮在溪流之上,随波逐流,如漂浮的枯叶,它们微微颤动的肢体,无声地告别着天光水色。此时溪流倒映着天空,亦倒映着它们下沉的躯壳,蜉蝣们终归回到了来处——它们奔赴生命的尽头,仿佛于水面之上完成了自己一个完整的句号。


岸边,一位鬓发斑白的老科学家正专注地观察着,时而低头在笔记本上记下些什么,嘴里还喃喃道:“朝生暮死,何其短促。”他身旁的小孙女却睁大了眼睛,拍手欢喜道:“爷爷,它们的翅膀上,有彩虹呢!”——老者所见的蜉蝣何其短促,女童所见之蜉蝣又披着何其绚烂的霞彩。


暮色四合,那些飘零的蜉蝣遗体,终于随流水而去,沉入幽暗的水底,化作微小而无声的养分。此时溪面复归平静,却倒映出了漫天繁星,银汉无声转动,广袤无垠的宇宙将蜉蝣的痕迹轻轻覆盖了去。然而,生命何尝不是这样悄然传递?溪水奔流,永不停歇地托举着星光,也托举着无数蜉蝣卵粒沉入水底泥沙的深处——那里酝酿着无数未来的薄翅与晨光。


于溪流而言,蜉蝣的死亡并非终结,而是蛰伏于流水中,酝酿着下一轮初生的薄翅与晨光。溪水奔腾不息,托举着星光,亦托举着无数微小生命沉潜的轮回。


我们凝望蜉蝣的一生,那朝暮之间燃烧尽的光华,正是生命存在的纯粹证言。个体之生灭虽如朝露,然而物种的延续却如溪流般奔涌不息——这微小生灵的赴死,原来是为着更广大、更深沉之生的托举。


所有庄严的葬礼,皆倒映着未来摇篮的深影;我们今日立于尘世,亦正活在无数前人延长的暮色里。生命最深的尊严,恰在那明知短暂却依然投向光明的振翅:个体之烛火虽微,汇入物种与时间长河却可成光明的长夜灯塔——那微弱闪亮,亦足以照彻永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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