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长时间以来，我对剪辑这个工作充满排斥的情绪，这个职位需要和客户几乎是零距离的沟通和忍耐他/她的公主病。有一个例子很容易理解其中的感受，就是你女朋友明明到了日期，却迟迟不来的例假。坐在旁边的你，试图做些什么分散她的注意力，把她从焦躁的情绪中拉出来，而她就像被钉在十字架上等待被行刑的耶稣一样顽固。
作为剪辑师，我所做的一切都注定有错的成分。而她/他，那个客户却刚好知道什么是错的，唯独不知道什么是对的。你和电脑一起早上起来冲个凉水澡喝完咖啡，精神饱满地坐在那里根据客户的指令试错，每天如此。那客户知道自己在试错吗？不，他/她会认为是你没有理解他/她的意思，是你的理解有问题。那你可以向他/她提出正确的建议吗？答案是通常可以的，并且这也是专业剪辑师的做法。你的正确建议混杂着他/她云里雾里的想法所造就出来的怪物会是好的“造物”吗？显然不是，这时他/她又找到一个可以发火的锚头，就是你的建议打乱了他/她的思路，使剪辑工作变得更糟。所以还是你的错，这样的场景，很多人应该都深有体会和是曾相识。
我这次接手的剪辑工作是一个关于西藏学生生活的纪录片，导演是一个在法国颇有些声望的电视台导演：老克。老克是一个聪明狡猾爱唠叨抱怨和讲究的家伙，我一一分解，不了解他，就无法知晓我这一个月都经历了什么。首先是聪明和狡猾，他用自己曾经陪伴马克龙访华的经历和自己在法国电视台工作的履历，拿到了CGTN的投资和进藏的许可。老实说这对于中国导演都极其的难，他做到了，口号是要让西方世界看看真实的西藏生活是多么的幸福，去除西方人的有色眼镜。我看着他带回来的素材，拍摄的两个孩子的日常生活，一男一女，他们都很配合，乖巧的有些不自然，女孩显然是知道眼前在发生什么，她也知道自己应该做什么，她更知道自己不应该做什么。她很聪明。男孩有些口吃，临别时和老克拥抱分别，眼角里有泪，嘴里磕磕绊绊说着和西藏的天一样透明的话，很“好听”，那声音从空气里滑落，穿过老克的红色外套和皱皱巴巴的哈达，落在了老克的裤兜里，老克装作没有看到，或者他没有听懂，或者他听懂了狡猾地把它装作旅行的纪念品，揣在兜里。
落在老克口袋里的话，随着老克一起离开了那个地方，现在放在巴黎的剪辑台上。我端详着它们，那一串说的磕磕巴巴的话，用手里的剪刀试着重新组合它们，无法下手，重复和叠加的音节把这段话搅成了浆糊，我只能用它来粘贴那些美丽的风景和不经意流露出的真情。让这个片子很好看。
老克的爱唠叨和抱怨，这是他的天生属性，他在这西欧这片优渥的土地上成长，这里的一切都已经按部就班地美好，叛逆的老克没有什么用武之地。他只能出走，去世界各个角落发掘仍然在生长变化的土地，把那些异域的奇闻逸事用糖果装点一下，喂饱插在原地鲜少出门的萝卜，聚会时，萝卜们多了一份谈资。而老克就是这盘异域菜肴的厨师，他控制着食材的甜度辣度苦度和酸度。作为剪辑师的我，老克还是有些敬畏的，那些他带回来的食材，他并不都懂，需要我去翻译剪辑和切成他想要的样子。这时的我，需要学会隐藏、展露和不动声色。他常批评我对他的抱怨不做回应，冷淡的不近人情。他老了，近视镜和远视镜来回切换着带，就是无法聚焦到恰当的距离，看清恰当的事实。也许，在他向副导演咆哮自己申请更多的创作自由和资金被拒，威胁不在片中署名后；却在成片剪辑完成时，把自己的名字加大加粗，看着电视台领导对他中肯评价的信息，意得志满时他不带眼镜的眼睛合焦了。
这就是老克，一个将近70岁，每天只睡4个小时，极度厌恶运动，30多度的夏天裹着长袖外套瑟瑟发抖，却在西藏的高原上健步如飞的老人。我偷拍了一张他在我身后打盹的照片，醒来后让我删掉不许外传出去，表情异常地冷峻严肃，比对待工作还要认真，没有任何的抱怨唠叨和多余的废话。他镜片后面的眼神都发光了，穿透了年龄的混沌，像塞纳河边的夕阳，刺破暗红的灰色云层，落在河面上，闪着皎洁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