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的一生是一个幻象,一个幻觉,一个还未止息的投射。这个幻像有时限、有逻辑,并且就像个太阳要落山,它也会结束。”——《宗萨蒋扬钦哲仁波切自传》
(一)
我看过宗萨写过的书,也看过他拍的电影。对于他的书和电影中,将不可说又不得不说的佛法真谛之表达,不禁时常击节叹赏,甚至在讲课的时候会下意识地模仿他使用过的隐喻、故事和寓言。这些隐喻、故事和寓言,有的来自佛典,有的来自宗萨本人亲历的事,有的来自现代社会的一些大家熟悉的经历和故事。是的,我把他看成是一位智慧通达的佛教上师,因为他能够把佛陀的智慧以很接地气的方式、诙谐幽默语气表达出来,并且启发读者。因此,我时常把他的著作(尤其是他写的那本《正见》)推荐给对佛法感兴趣的人。
读其著作,观其电影,不禁时常想其为人,不过我从没有真正见过他,更没有和他相处过。因此,在想其为人时,难免雾里看花。我这里所说的“雾”其中很大一部分就是贴在他身上的标签,比如“萨迦派的传承者”、“仁波切”、“佛陀的疯狂崇拜者”(宗萨给自己贴的标签)、“电影导演”、“上师”、“宗萨钦哲确吉罗卓转世”……,借助这些标签,当然还有他的作品,我好像认识了这个在中国乃至在国际修行圈颇有些声誉的不丹人。不过,盲人摸象的故事,让我明白,处于凡夫位的人在认识事物或人的时候,他是不可能彻底摆脱“盲人”的局限性,从而拥有不被自己的有限性所局限的上帝的视角。我在认识宗萨这头“大象”也不例外。我承认对了解宗萨抱有很大的兴趣,当候奕磊第一次和我说,他搜到了宗萨的自传,那个当下我就升起了阅读的冲动。后来他把电子版打印出来送给我一本,扉页就是一张宗萨小时候(大概13-14岁左右)照片,脸上的神情不喜不悲,略微带着一点这个年纪的人比较少见的忧郁之色。印象最深的是他的眼睛,漆黑乌黑中带着也是这个年纪比较少见的灼人的亮光。
(二)
当然,我不认为所谓的《自传》之类的书,就一定能够完全呈现完全真实的自我,不要忘记了,对“人”这头大象的认识,即使是自己认识自己,依然难以摆脱“盲人”的位置,更何况还有所谓“旁观者清”这一说。是的,很多自传作者在写作的过程中,难免被自己内心所蛊惑,被自己内心缺失和欲望所蛊惑,从而背离本应有的真诚和客观品质——他们缺少足够的警觉和应有的训练,写着写着就把“理想的自己”“我所期待的自己”写进去,并且多多少少覆盖了“真实的自己”(如果“真实的自己”是存在的话)。而且在写作的过程完成了记忆的完美篡改。人,尤其普通的人,当然需要一点“自欺”的本领,否则生活是很难以为继的,甚至,“自欺”在现代叙事学中,都不是一个贬义词,它仅仅是一种叙事,是一种意义的赋予方式,是一种圆梦的艺术。
其实,我是怀着一种很复杂的“期待视野”来看宗萨的自传。这里的“复杂”一方面在于,我很想看看他是否真的能够言行合一,做到“极度坦诚”。在看他的自传之前,我已经领教过他对于“真实”、“坦诚”、“真诚”的教授,这些教授不仅让我莫名的感动,而且让我的内心腾腾地升起顶翻一切“他者”、撕开一切面具的冲动。宗萨说:
“当一个人极度坦诚,他就已经无坚不摧!如果说,修行有什么法门的话,那一定是真实。从这个真实出发,你才能获得超越的力量和勇气。”
很显然,我不是一个极度坦诚的人,我的身上带着很多重面具,而且许多面具由来已久,已经化入面孔,真假难分了。真正深层的原因正在于宗萨所说的:
“我们总想成为更好的人,却忘了要成为真实的人。”
“我们总是忙着装饰自己的监狱,却忘记了我们有自由的钥匙。”
记得大概是2014年在山东大学文学院举办的一次讲座,听过严歌苓表达过一个看法,她说对于出生于中国的中国人来说,她觉得美国警察发明的“测谎仪”,是一种不可思议的存在,她没有具体解释为什么。我猜她的意思是,人情社会里的中国人是非常善于表演,可以把假的说成是真的,真的说成是假的,最后到了“假作真时真亦假”、真假难辨的境界。我自己尚且不知道真假,一台没有生命没有情感的机器如何能够测出我说的是真是假,岂不搞笑。因此,宗萨的这句话又仿佛是特别对中国人尤其是中国的修行人说的:
“做一个真诚的人,就这一点已经难倒了这个时代中的大多数人,社会一直在宠坏爱演戏的人,但轮回不会亏待内心真诚的人。”
我太喜欢这些话了,主要原因在于,我当下做不到,未来也没有十足的信心做到,但心却恒向往之。我常常会在办公室,用毛笔恭敬地把这些话抄在书法笺纸上,并贴在墙上时时鞭策自己。我在抄这些句子的时候,常想:虽然我乃至大多数人做不到“极度坦诚”、“真实”、“真诚”,但是一定有人做到了,其中我默认、虽然是毫无理由地默认了一个做到的人,这个人就是宗萨。
(三)
在看他的《自传》前,我几乎是毫无保留地相信他就是那个“无坚不摧”的人。可是真要看的时候,不免内心狐疑起来,像他这样的一个人,要做到“真诚”其实要比普通人要难上百倍。当宗萨被认证为宗萨钦哲确吉罗卓转世,突然被一群人带离开了自己的父母,从此,身边围着一群对他毕恭毕敬的人时,我不自觉地想到了电影《末代皇帝》里的溥仪。一个小男孩,有一天突然成了“真龙天子”,谁见了包括他的父亲载沣见了自己的儿子,都得行三跪九叩大礼,称“皇上”或“万岁”。表面上他拥有着无上的权威,君临天下,但是命中注定他要为此丧失普通男孩子的一切,同龄人的友谊、父母前撒娇、孩子气的撒泼……刚开始,他也痛苦、抗争,但最后他选择了习惯和认同,也称自己为“朕”,并且对太监和臣民发号命令。没办法,虽说“心可以转境”、人可以主动改造环境,但是不要忘记,这是一种理想状态,大多数的人尤其是生命开端处,心绝对是被境所转,他的人格是绝对要被环境所改造。他的人生不是自己的自由意志选择下的产物,而是他人以及环境作用的产物。在这一点,宗萨显然是认同我这一看法的,虽然他没有提“自由意志”也没有提“选择”这个词,但他表达了类似的意思,他说:
“我一直很好奇,假如那一天从未来临,假如我从未被认证、被拖到转世祖古这个现象中,我现在会是什么样子呢?或许我会是新泽西州的一个程序员,就像我最小的兄弟一样;或者娶个犹太女孩子;或者成为一个纽约上区的潦倒的佛法修行者,我父亲生命的最后阶段是在哪里度过的,我也可能去大吉岭的北点读书,然后在印度读大学,之后回到不丹,说一口流利的印度腔英文,被任命为某政府部门的联系秘书,监管印度投资的项目。”
不过很显然,宗萨是宗萨,溥仪是溥仪,虽然在那样的环境,“真诚”很难,但是他居然做到了我认为的“真诚”。按照古老的认证仪式,他被认证为“伟大的人物”蒋扬钦哲确吉罗卓的转世,而蒋扬钦哲确吉罗卓的前世也是一个“伟大人物”——蒋扬钦哲旺波。对于转世这件事,宗萨直接说:“对此我的确觉得难以置信……他没有福德将自己看作钦哲确吉罗卓。”但他所说的蒋扬钦哲确立罗卓,却有这样的福德,因为他“不仅能回忆起他的上一世蒋扬钦哲旺波,而且能够忆起作为吉美林巴的那一世,也就是他上一世的前世。”宗萨的潜台词是,他没法忆起他的上一世。的确够坦诚的!更重要的是,他给出了一个非常谦逊且善巧的原因——自己“没有福德”。对此,他是这样解释的:
“在公元前五世纪,阿难尊者具备这样的福德,认定他的堂兄悉达多即是佛陀;而佛陀的另一个堂兄,提婆达多,却从未有过这样的福德,视悉达多为凡人。在1966年,由于顶果钦哲仁波切的福德,他把这个即便只是坐在自己腿上的小孩(即宗萨本人),视为自己的上师钦哲确吉罗卓;但我却没有福德将自己看作钦哲确吉罗卓,而且也难以把这一世的钦哲杨希看作顶果钦哲仁波切,至少其中一个原因是,当我想到我的上师时,我仍然受体态和高矮这类事情的局限。”
这个解释不仅展露了宗萨自己的坦诚,而且具足善巧。如果宗萨说(不管是自欺式、还是欺人式的,还是自欺欺人式的说)我能够忆起我的上一世,我就是“蒋扬钦哲确吉罗卓”,考虑到“转世”这个传统在藏文化是如此深入人心,估计不仅没有人怀疑,而且还会让许许多多的人,欣然认可乃至欢喜鼓舞。可是,因为“内心真诚”,因为不爱演戏,他没有选择这么做。之所以,说“具足善巧”,在于他虽然没有肯定自己是“伟大人物”转世,但也并没有直接否定“转世”,他只是说:“没有福德将自己看作钦哲确吉罗卓。”他把自己比作是像提婆达多那样没福德之人,把蒋扬钦哲确吉罗卓既比作是佛陀又比作是阿难。的确很善巧!然而,这种善巧背后依然存在着一个逻辑漏洞。虽然,以“没有福德”为原因,为自己的真诚以及不那么离经叛道找到一个善巧解释。但是,如果从藏地的转世传统来看,这个“没有福德”的解释,依然是一个不能自圆其说的,至少不能令人满意的解释。在很多人(比如顶果钦哲仁波切)看来,宗萨即是钦哲确吉罗卓,当宗萨说自己没有福德、无法回忆起上一世,就等于说钦哲确吉罗卓没有福德无法回忆起上一世。然而,事实上如前所述,钦哲确吉罗卓不仅能够回忆起他的前世蒋扬钦哲旺波,而且还能够回忆起他前世的前世吉美林巴。聪明如宗萨,应该知道这个逻辑漏洞,更知道对于“转世”传统以及这个传统的拥护者来说,这个说法,就有点“冒天下之大不韪”的嫌疑。最可贵品质就表现在这里——真实、极度的坦诚,不去扭曲自己而迎合外在(自己所处身的民族传统、周围人所坚信的信念、他人的目光、师长的期待、乃至自己的欲望……),考虑到传统、信念、期待、目光、欲望这几个词的分量重到几乎可以主宰包揽一个人的全部,左右决定人的全部的命运,因此,当一个人因为“极度地坦诚”,以致不屑于去迎合传统、信念、目光、期待、欲望,那他真的是可以“无坚不摧”了。
(四)
因为这种“真诚”、“真实”的品质,我们在他的自传就可以看到一个人真实而清晰的面孔,而这张面空本来是很有可能被各种高大上的标签搞得神乎其神或者支离破碎。在读到他写自己和母亲的关系时,我的内心是颇为感动的。宗萨的母亲,据宗萨自述,她是敦珠仁波切长子的佛母和喇嘛索南桑波的女儿,可以肯定,她一定是一个深受藏传佛教影响的人,甚至也可以推测,对于藏传佛教“转世”之说也是深信不疑的。宗萨说他的母亲生在一个男权社会,“根本就没有任何表达意见的机会”,这也包括自己的儿子因被认证为转世祖古被带走这件事。然而她却“天生举止端庄”、“非常有才华”,她“是个沉默寡言的人”,但“许多人都更敬畏她而甚于我的父亲。虽然他随时都会呵斥所有人,不知为何母亲却是默默地赢得了人们最深尊重的那个人。她说出的一个字比我父亲责骂一整个星期更有力量。在她面前,人们会更注意自己的表现,比在我父亲面前更端正。”他怀念她的母亲!不过,在宗萨心中,母亲对他也有着两副不同的面孔,这两幅面孔呈现的不同取决于她母亲对宗萨的两种不同态度。她的第一副面孔,不是母亲对儿子的面孔,而是一个佛教修行者对伟大上师蒋扬钦哲确吉罗卓转世的虔诚,宗萨回忆到:
“ 当我们好不容易在一起的时候,母亲面对我,并不是以母亲对儿子的态度,而是以对蒋扬钦哲罗卓的转世的态度。她怀有真纯的虔诚心,她对我做了许多的大礼拜,她从不会拥抱我,而是以另外的方式表达关爱。”
对于这样的母亲,按照宗萨的“福德”之说,宗萨一定会发自内心地赞叹他的母亲是“有福德”的人,因为她没有像一般的母亲看待儿子那样,充满母性的关爱和保护欲,而是真心相信自己的儿子乃是伟大的蒋扬钦哲确吉罗卓转世,乃至于对这个“儿子”“做了许多的大礼拜”。天哪,当母亲的对着自己的“儿子”行三跪九叩的“大礼拜”(我再一次想到了《末代皇帝》摄政王载沣对自己儿子溥仪行臣礼的画面),这个放在一般人的眼中看来,无论如何也显得有些惊世骇俗和不可思议。不过,也许问题不在宗萨母亲身上,而在于一般人缺少“福德”吧。
她的第二副面孔,才是如同世间一般母亲对儿子的面孔。宗萨回忆到:
“在生命的最后几年里,她住在延布的一所四室住宅,就在我父亲设计的纪念塔上方。我记得我有时候会去那里洗澡。她有一个大木桶,用一个电棒来加热洗澡水。她总是一遍又一遍地提醒我,开关开着的时候不能碰水。这是她表达关心的方式。算是少数的几次她以对待儿子的方式而不是对待蒋扬钦哲确吉罗卓的方式和我说话。”
尽管宗萨几乎不带情感偏颇地回忆起这两幅面孔,但是从他回忆第二副面孔时,对细节关注度看可以看得出来,他对这种母子关系母子情有着最为深刻的眷恋。他没有刻意地去夸大这段母子情,但也绝没有丝毫隐瞒。
(五)
古人说:“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歌德说:“哪个少年不钟情,哪个少女不怀春。”古谚语又说:“英雄难过美人关”。我很想知道,作为伟大的佛教上师——蒋扬钦哲确吉罗卓转世,作为萨迦派教法的传承人和弘扬者,他能否对男女之情的问题一如既往地保持真诚。
中国孩子成长的烦恼几乎都是一样——父母长辈总是孜孜不倦地告诉孩子,哪些事情不能做,哪些事情要努力去做。而且那些“不能做”的往往是孩子心里特别想做的,那些“要努力去做”的,孩子往往对此缺乏热情和动机。根据自传的描述,宗萨显然也很难免俗,甚至可能要比很多的中国孩子更加不幸。宗萨说:“几乎没有一天,我那些大都是受过戒的僧人亲教师们不会在我耳边嘀咕,将女人形容成诱惑及修道路上的障碍”,他还说“我身边的人希望保护我,使我不为俗事分心。他们认为有责任令我与迷恋的对象保持距离,确保我将女性视为障碍,或者说的好听一点,潜在的障碍制造者。”我相信这些“亲教师”是对于自己所坚持的观点不乏令人信服的论证和雄辩的说词,乃至会以动人寓言故事将这些观点灌输给宗萨。我相信在这些“亲教师”的教育之下,一个青春期的男孩一定是很难对自己真实感受继续持坦诚的态度,从而把自己伪装起来,以便逃过周围那些监视的目光。对于这些表里不一的经历,宗萨还是一如既往的保持真诚:
“他们似乎完全没有发觉,他们二十四小时的监控也并没有扼杀我的好奇心,实际上却起了反作用。但我是如此善于伪装,让他们认为我对女孩子没有兴趣,就像我装作也不喜欢电影一样……表面上我假装安详、纯净、纯洁、天真、单纯,但其实内心浴火熊熊,摇摆在纯净的行为和压抑我爆发的荷尔蒙的内心战斗之间,这简直让我抓狂。”
“越是禁忌的事物越是想要的到,我想这大概是人类的心识的习性,因为这些禁忌从未对我产生过阻碍作用,我向来都对女性和浪漫充满好奇。禁果从来都是最甜的。”
“在这种对欲望和女性持有负面态度的环境中,我必须学会假装对此不感兴趣。我学会了如何谨慎行事。尽管和亲教师们一起出去的时候我都加倍小心,总是警惕着不看女孩子,在她们走近的时候表现得毫无兴趣……”
感谢宗萨,他告诉我,在一个文明的社会,一个人成长的过程中,果然没有人可以一如既往地保持赤子之心。这是人性的局限,也是文明的局限。这里我不禁想到,完全不被染污的赤子之心,只有两种可能:那就是传说中的、被狼族收养长大因而完全隔绝人类文明的狼孩莫格利,还有就是佛陀或者达到佛陀境界的大修行者。然而,在这两个极端之间,人一定是会自我伪装的,他一定会无师自通地学会表演以便取悦某个真实或想象的“他者”。我想这是人类的宿命。因为,就宗萨谈到的“真诚”和“坦诚”而言,这两个词,只有在自我伪装和自我表演式的“虚伪”宿命般地存在才变得有意义,就像美与丑、善与恶、高与低,这一些列对立的范畴,取消其中的任意一级,另外一极就立马丧失其意义。
叔本华说:“大自然是哀乐不能入的”,所以,人类的善恶标准对于一头狼或者类似于一头狼的狼孩莫格利是不存在的,当然,真诚与虚伪亦复如是。对于彻法源底,超越生灭、垢净、增减乃至一切二元对立佛陀,真诚与虚伪的对立也是不存在的。对于,修行者而言,只要他还是一个修行者,那么他就是一个朝着佛陀境界前进靠近的人,他的人生课题里就一定会有真诚与虚伪这个二元对立。在宗萨身上的所有标签中,我还是最喜欢他自己给自己贴的那个标签——佛陀的疯狂崇拜者,这也是一种真诚表现。据说藏传佛教修行法门里有一个很特别的皈依法门,即除了皈依佛、皈依法、皈依僧,还增加一个皈依上师而且要“视师如佛”。宗萨的弟子遍及全球,在这些视上师如佛的弟子包围之下,宗萨说自己是一个“佛陀的疯狂崇拜者”,无异于直接告诉弟子,我和你们一样,都走在学佛成佛的道路上。而且,我怀疑他写这本自传,甚至还有潜在一个动机,即如果你们不信,你看看我的自传吧,你看,我和所有的凡夫俗子一样,喜欢漂亮的姑娘,饮食男女没有一样可以免俗,你看我也会表演、迎合别人的期待,你看我也喜欢电影以及电影上的女明星……
我明白了,原来一个人真诚和坦诚的一个核心要义,就是对自己虚伪保持真诚,更具体地来说,就是像一个局外人一样看着自己的文过饰非、看着自己表演迎合、看着自己内心真实的欲望和外在期待的冲突,并且愿意把这种“自揭其短”、“自曝家丑”的内容展示给世人,尤其是自己那些“视师同佛”的弟子们看。更重要的是,他不害怕乃至不在意自己的这种真诚,会让自己或别人的期待落空。这就是宗萨所说的“不要沦为自己活着别人期待的牺牲品”的最好的诠释吧。这种“极度的坦诚”,的确需要非凡的勇气和智慧,但凡宗萨对名闻利养还有那么一点挂碍,我估计他是很难做出这样的坦诚行为。
此外,也许这是宗萨另外一种意义另外一种形式上的表法和说法吧。如实地观照认识“小我”以及小我运作各种复杂的模式和狡猾的伎俩,不去打压小我,也不去鼓动而跟随小我,这本身就是修行本应有的题中之义。一个人如果不曾深刻地观照和认识自己的那个“小我”,他的修行之路很有可能是徒劳无功,甚至是南辕北辙的。因为小我会以一种极其悖论的方式贯穿自己的修行,比如,大度慷慨的布施背后很有可能是出于对人天福报的贪着,无限的谦卑的背后是小我隐蔽且强烈的傲慢,佛典淹通记诵明辨背后是小我对自己的文雅装饰,它除了增长人的我慢心,好像没什么益处(此处,我想起了《天龙八部》里的那位吐蕃高僧鸠摩智)。当一个人对“小我”以及“小我”运作模式以及这种运作模式有着深入的观照,并且保持着“极度的坦诚”,人就不容易落入“伪善”。更重要的是,人是更有可能超越和摆脱“小我”运作模式和运行程序对自己的主宰和控制,从而回归自己的清净自性(我还是想到了鸠摩智)。也许行文至此,我才算是比较理解并且接受这句话:
“修行有什么法门的话,那一定是真实。从这个真实出发,你才能获得超越的力量和勇气。”
是的,真诚自有万钧之力,那是一种刺破摩耶面纱的智慧之力,那是一种来自心源能够推翻牢狱——小我在无量的过去生以及此世为自己建起的牢狱——能断金刚的无上之力。
(补录)
在厦门大学读本科时,有个中文系的老师曾在课堂上给我们讲了一个段子,至今印象深刻。段子的大概内容是这样的:改革开放伊始,中西交流恢复,中国文坛也开始积极走向海外。有一年,中国作协一位德高望重的前辈带领着一群中国作家去德国波恩市进行友好访问与交流。交流会上,有个德国作家问这位德高望重的作家:“你们中国作家为什么在小说里很少甚至几乎都没有性描写?”这位德高望重的中国作家回答说:“我们中国人对这事儿不感兴趣!”德国作家一脸愕然,思忖片刻之后,又很真诚地继续请教:“真的吗?那你们中国是怎么成为世界第一的人口大国的呢?”作协的那位老作家,被问得老脸通红,一言不发地愤然离席,留下那位德国作家再一次一脸愕然。
到这里,我突然明白了,为什么严歌苓会对美国警察发明的“测谎仪”感到不可思议。宗萨曾经在书里曾经赞叹过中国佛缘的不可思议,不过,就今天所讨论的“真诚、真实、坦诚”,我心里想到一个词——任重道远。
最后,谢谢奕磊送给我这本书,没有他的赠送,一定没有这篇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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