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一缕青烟
一
中元节。
清晨6点30分,阳光普照。
在没有高楼的平原农村,清晨的阳光就像邻家奶奶的笑容一样和蔼可亲。
我骑着电动三轮车,迎着阳光向东,在侧身向北出村,奔村里的坟地而去。昨天晚上突如其来的雷雨化作今天早晨大地薄薄的雾纱,在玉米田里、花生地里、树梢枝头,若有若无地飘荡着。初秋的晨风迎面吹来,穿透单薄的T恤,在周身上拂过,是秋凉。
村北平整的水泥路只有两个车道宽,两辆汽车勉强能错开。如今是收花生的季节,有农户把收获的花生晾在路上,占了一半路面。花生从梦中醒来,还带着昨晚的雨意,表面被雨水冲得干干净净,身下却是雨水过后积下的淤泥。仿佛河沟里玩水的孩子,脚踩在河水的泥土里,头发却被水冲洗得顺滑服帖。
向西拐进坟地的时候,能清晰地感受到阳光的存在。太阳若无其事地微笑,却发出难以置信的洪荒之力,金色的阳光自东而西平铺过来,在玉米的叶子上堆积,在荒草丛中迂回,又被西边的杨树林阻挡洄漩。这千姿百态的光在荒草淹没的坟场里泛出星星点点,宛如进入一片祥和的天国之地。
这个夏天的雨水大,不仅玉米高大,荒草同样茂盛。高大的灰灰菜和苋菜足足有一人多高,根部十分粗壮,宛如树苗。淹没在荒草下的坟头彻底分辨不出来了。我把车停在路边稍微宽敞的地方,提着黑色的塑料继续往里走,里面是给另一个世界的亲人的礼物。
我是替母亲来给姨姥姥烧纸的。她岁数大了,又是本命年,不让她来,我代她烧就行了。姨姥姥是我姥姥的小妹,比我大姨大九岁,应该比我姥姥小很多。我没见过我姥姥,她在严冬将要结束的时候去世,而我生在春风里。姨姥姥大我母亲二十三岁,大我四十八岁,从小我去姥姥家就是去姨姥姥家,她视我们如嫡亲。
姨姥姥年轻时在村小学当校长,大姨家大表姐说小时候就跟着姨姥姥在村里读书。我记事的时候她已经调去县文化馆了。农忙时节,她经常回村里帮我母亲看孩子。天气晴朗,树荫浓郁的日子里,她带着我们兄弟洗衣服。压水机里流出来的清澈的井水在脸盆里打着转,在沙土铺就的长了青苔的小院里流淌,枯黄的树叶漂浮在水上。
一个夏天的荒草早淹没了坟地所有的痕迹,好似羚羊挂角,完全无迹可寻。我辨认不出姨姥姥的坟头了,站在路尽头等表舅和表姨,她们电话里说马上就到。不少人已经在烧纸了,宁静的坟场里升起袅袅青烟,小路上陆陆续续有人提着黄纸、抱着元宝寻觅着原本就难以察觉的小路,仔细辨识着坟头。我面向东,任凭阳光扑面而来,又迂回而去,在我身上画一个温暖而明亮的符号。好久没有这样自由自在地在阳光下逗留了呀!
表姨右臂上缠着绷带,左手提着黄纸来了,我上去接了她手里的物品。前段时间,她被车撞了一下,手臂骨折。她问我母亲是不是去姥姥坟上烧纸去了?我告诉她没有,今年不去了,把纸都烧给姨姥姥,让她老人家在那边给分分吧。表姨连声说这样好,她们在那边“再分配”更方便,她们姐妹从来也不分家。那一刻真实地感受到姨姥姥她们在另一个世界过着温馨而圆满的生活。
表舅要把一部分烧纸分给里面的坟头,那里面有他的曾祖、祖父,无奈坟头草太高,又纵横交错,他上点岁数不太容易进去。我连忙把烧纸接过来,拨开杂草,钻进里面,给每一个坟头分了一份。里面的一块墓碑旁边长着一棵酸枣树,还不过人头,却通身长满了红色的珍珠一般的酸枣。我一边看着燃烧的黄纸,一边摘酸枣,顺手放进嘴里一颗。
熟透的酸枣其实就是一层松垮垮的酸枣皮裹着一颗硕大的酸枣核,中间很难在分辨出果肉了,却又浓浓的酸甜味道。吃酸枣就是吃一个味儿,咽下去的主要是自己的口水,最大的乐趣在于从长满刺的枝头把圆圆可爱的酸枣一颗一颗摘下来。我把裤兜里的酸枣当成老先生送给我的礼物,高兴地收好,从杂草丛里钻出来。
表姨问翩上学的情况,又说她家孙女的调皮捣蛋,俩姑娘同年,她家孙女后半年出生,所以低一年级。儿媳妇数落儿子懒,不干活,整天鸡飞狗跳。她也跟着操心,却无济于事。骑三轮过马路走了神,被车撞了还是自己全责。我宽慰她好好保养自己,孩子们的事儿能帮点就帮点,帮不了的也不必操心。白操心顶不上事儿,还可能出事儿。她也想明白了,心里清净了才能做好事儿,要不光添乱。
柔软的黄纸,橘红的火苗,青色的烟在黄绿色的草丛中躲藏。草叶上的露珠依旧闪耀着太阳的光辉,像珍珠一样点缀在热闹的坟头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