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那被称作“大脚怪”的物事撞入视野,我才从漫无边际的玄想中骤然惊醒。它静泊在沙原上,笨拙而坚实的轮廓与周遭流质般的金黄格格不入。说它是车,却无半扇窗牖,通体覆着饱经风霜的暗沉色泽,像一头蛰伏的盲眼远古巨兽。最慑人的是那一人多高的轮胎,深深嵌进沙层,仿佛不是为行驶而生,而是要锚定这方狂暴的天地。车头刻意绘制成鲨鱼模样,巨口大张,森白尖牙在风与时间主宰的沙海里,透着几分突兀的滑稽与侵略性。
甫一落座,身着工装的人便提醒乘客扣紧安全带,待乘客将满,又有人来,把这套检查一丝不苟重演一遍。我的心微微下沉:这般如临大敌的谨慎,莫非在预告一场狂野颠簸?它无声暗示着,沙海温柔的表象下,藏着何等需严阵以待的暴力。
终于,驾驶员以近乎仪式的肃穆,重申年龄与疾病的禁忌。车厢里漫开无声的紧张,一位微胖的女士突然站起,嗓音发颤地坦言心脏“没那么好”,在众人注视下匆匆离去。那空座位像道无声的警告,血液猛地涌上我的太阳穴。走,还是留?刹那间,我仿佛与心底怯懦的自己对峙。最终,一丝不服输的意气让我将身体更深地陷进坚硬座椅,借此镇住不安的心跳。
引擎骤然轰鸣,浑厚粗野的声响如重锤砸开沙海的静谧,连空气都在震颤。这头盲眼巨兽彻底苏醒,起初在驾驶员的娴熟操控下还带着几分克制,车轮碾过沙面只留下浅痕,履沙如平地。我紧绷的神经随这平顺节奏稍稍松弛,望向窗外——天是泼洒开的浓蓝,沙是流动的金浪,二者在远方熔成一线,纯粹得令人心生倦意,我暗忖,或许先前的担忧都是多余。
可这念头刚打转,一声嘹亮如轮船汽笛的鸣响便刺破安宁!下一秒,车身猛地往上一冲,像被无形巨手狠狠掀举,前轮腾空般冲向巍峨沙坡之巅。时间仿佛被生生拉长,风裹着沙粒砸在脸上,我不敢张嘴,不敢睁眼,只觉得车身似要挣脱大地的桎梏,径直航向虚空。尚未抓住巅峰的刹那,失重感便如冰冷巨手狠狠攫住五脏六腑——“起飞”后瞬间的俯冲,没有丝毫减速,笔直地、义无反顾地向沙谷深处俯冲——车厢里炸开一片尖锐的尖叫,我死死攥住扶手,心似乎跳出胸膛。
就在这混乱的惊惧声浪中,我忽然辨出一道清亮的声音——是我的小外孙女。她的笑声里没有半分阴翳,像山涧泉水撞在青石上,脆生生地蹦跳着,满是纯粹的、迸发着生命力的欢快。这令人心悸的坠落里,她的笑声像枚镀金的箭镞,稳稳射穿了所有沉重的恐惧。这奇异的对比让我在眩晕中骤然恍然:我们畏惧的从非高度与速度,而是将自身全然交托的不由自主。而这孩童,她信任这颠簸的巨兽,信任这未知的旅程,方能在失控里尝出飞翔的甘美,把惊险酿成了乐趣。
如此往复三五次。巨兽载着我们在沙浪间疯狂起伏,时而如攀爬陡峭山岳,车身几乎与地面垂直,沙粒顺着车窗缝隙簌簌往下滑;时而如坠入无底深渊,五脏六腑都像要翻涌出来,尖叫声与引擎的轰鸣交织成一片。它以最粗暴、最直接的方式,撕碎我对沙漠的刻板想象——它从不是沉睡的荒芜,而是鲜活的生命,有滚烫的呼吸、强劲的脉搏,有刀削般峻峭的峰峦,也有深不见底的幽谷,每一寸沙粒都在涌动着力量。当它终于喘息着放缓速度,车轮碾过沙面的声响渐渐轻柔,载我们回到起点时,我竟有些恍惚。当我踏上坚实土地的瞬间,双腿软得像踩在棉花上,仍在不受控地随记忆里的沙浪摇晃。方才车内的酷烈惊险、声与力的激烈撞击,此刻如潮水般急速退去,只留耳畔空洞的寂静,与劫后余生般轻飘飘的疲乏,连指尖都还残留着攥紧扶手的酸麻。
带着被沙与风狠狠洗礼过的躯壳,我们转道前往悦沙岛。脚步刚踏上松软的沙路,眼前的景象便骤然切换——一片宽阔的泳池如被匠人精心打磨过的蓝宝石,毫无征兆地镶嵌在无垠黄沙中,连风都似在这方水域前放缓了脚步。池水清澈,澄碧的水面将毫无遮拦的蓝天、天边游走的白云,以及四周环绕的流动金沙,完整地、温柔地纳入怀中。水波不兴,光滑如镜,连偶尔掠过的飞鸟都要低旋片刻,似要确认这是真实还是幻境,构成一幅至纯至简,却又震撼人心的恢弘画面。
我立在池边,竟有些痴了。方才“大脚怪”里所有狂野的动、所有声与力的激烈撞击、所有心脏狂跳的瞬间,此刻都化作这方水域绝对的静——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呼吸,能看见云影在水面缓缓游走的轨迹,连阳光落在水面的碎金,都像是放慢了流动的速度。动与静、险与安、粗砺与柔润,在短短一个时辰里,如此鲜明地并置在眼前,让我在同一时空里,狠狠品咂了它们各自的极致滋味。我忽然停下脚步思索:沙漠的浩瀚,是否非要用引擎的轰鸣、身体的颠簸去丈量?或许,它也需要这样一汪清水的映照,需要用温柔的方式,袒露它不为人知的柔软。那飞驰着与沙砾角力的旅程,是与沙漠的对抗,是对未知的叩问;而眼前这宁静地将天地收纳于一汪水中的景致,又何尝不是与沙漠更深沉的拥抱,是对这片土地更透彻的理解?
再好的画家,怕也画不出这样的景致。他并非不能用颜料摹写沙的粗糙纹理、水的透亮光泽、天的浓淡色彩,只是无法画出其间动与静的激烈辩证,无法画出我刚被颠簸过的躯体里,那份从狂跳趋于平缓的心跳,更无法画出这具身体所感知到的、超越视觉的宁静深度。这美,不止是视觉的盛宴,更是身体的记忆、心灵的触动——是从恐惧极点过渡到安详极点,所生出的那阵细微却深刻的战栗,是一种唯有亲历者才能读懂的领悟。
归途上,我始终沉默。身体的疲惫如潮水般漫上来,精神却有种被彻底洗涤后的清明,连思维都变得格外澄澈。鲨鱼头巨兽的嘶吼与俯冲、小外孙女泉水般的笑声、最终消融一切狂暴的碧蓝池水……这些碎片都成了我记忆里最鲜明的印记。往后的日子,或许仍多是平淡的朝暮,是重复的日常,但我知道,每当觉得周遭的生活过于板结、过于沉闷,觉得心被琐事缠得喘不过气时,我便会想起这片沙与水。想起世界原来可以如此阔大,生命原来可以如此飞扬,而真正的宁静,原来要在最剧烈的动荡之后,才能被如此清晰地听见、如此深刻地看见。那日的沙海之行,赠予我的不只是半日的欢愉,更像一场隐喻深刻的航行,在动与静的交替里,让我重新触摸到了生命的真实温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