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子

2025-10-23  22: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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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日

镜前的人,正与他的领带纠缠着。灰扑扑的晨光里,那真丝领带在他指间绕来绕去,竟像一条不肯就缚的蛇。他又拿起梳子,在那本已溜光的头发上再抿了两下,梳子齿划过头皮,发出细碎的响动,像秋虫在枯草里鸣叫。这些,她都听着,眼皮沉沉地阖着,眼前却分明看得真切。他们做了三十多年的夫妻,他抬一抬手,她便知道要接的是茶还是烟,如今这晨起的仪式,她闭着眼也能一幕不差地在心里描摹出来。


他倏地斜过眼,目光凉飕飕地扫向床上这堆依旧蜷曲着的被子。她心里冷笑,知道他是在掂量她醒了不曾。果然,那脚步便挪开了,是蹑着走的,开了柜门,极轻的一声“吱呀”——他总以为她听不见的。接着,是一阵细密的喷雾声,那股子香气便弥漫开了,是清冽的、带着侵略性的古龙水味,与他平日里用的檀香皂味儿全然不同。这香气,她近来是熟悉的,在他深夜归家的衣领上,似有若无地缠绕过几回。


心口那点子温热,便一寸一寸地凉了下去,直凉得透透的。今日是她的整生日,六十了。半个世纪的光阴,竟就这样不声不响地从指缝里淌了过去,连个响动也无。他大约是忘得干干净净了,或许,记得也只作不记得。三十多年的米面夫妻,磨得久了,腻烦的又何止他一个?她索性将身子一翻,面朝里,彻底断了那点微末的念想,像是合上了一本读到末页、再无新意的书。


他走了,房里便静下来。那香气却不肯走,固执地盘桓在空气里,像个得宠的、趾高气扬的妾。她慢腾腾地坐起身,走到窗边,正瞧见他那辆黑汽车,悄没声息地滑出了巷口,像一滴水,汇入外面那片灰蒙蒙的流里。


一日的光阴,便在这沉寂里磨着。她无事可做,也不想做,只将那块预备包饺子的羔羊肉从冰箱里拿出来,看着那冰霜一点点化成水珠,像是无言的泪。傍晚时分,她开始和面,白茫茫的面粉扑起来,落在她的青布围裙上,也懒得去掸。


门锁响时,她正捏着最后一个饺子褶。他回来了,手里竟捧着一大束红得有些触目的玫瑰,另一只手上的蛋糕盒子,扎着俗气的金色蝴蝶结。他脸上堆着笑,那笑是浮在面上的,底下藏着些什么,她一眼便看得穿。


“包铰子啊?早上走的时候你还没醒,想着让你多睡会儿就没喊你。”他将花递过来,花香浓得发腻,与那早已淡去的古龙水诡异地交融着。“生日快乐。”


她不动,只看着他。


他有些窘,又从公文包里摸出个丝绒盒子,打开,里面躺着一条钻石项链,那光芒,冷冷的,扎人的眼。“给你补上。”


她忽然想起床头那个空了的丝绒盒子。原来那不过是个忘了收拾的旧匣子,她却当成了他遗忘的佐证。如今这沉甸甸的新首饰摆在眼前,她只觉得像一场编排拙劣的戏。


她微微笑了笑,接过那盒子,指尖触到冰凉的丝绒。“谢谢。”声音是平的,听不出喜怒。她转身走进厨房,将饺子下到滚水里。白茫茫的蒸汽轰地一下涌上来,熏得眼睛潮潮的。


他立在客厅当中,望着她的背影,那束玫瑰与桌上的项链,在灯下闪着虚浮的光。他张了张嘴,话却哽在喉咙里。


饺子在沸水里沉沉浮浮,终于一个个胖乎乎地漂了起来。她将它们捞进白瓷盘里,像盛起一整个冷掉的、圆滚滚的团圆。


热闹是他们的,她什么都没有。不,她还有这满屋子的、说不清的香气,与这盘再也热不透的黄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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