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次和妈妈电话聊天,妈妈除了报告自己和父亲的近况外,还会讲村子里的一些新鲜事给我听。
距离我家一百多公里的华山三月三庙会很热闹。前几日,爸爸和村里以前“红卫篮球队“的几个老伙计商议,决定包车去华山逛庙会,主要还是想去探望现在华山脚下做生意的“老队长”——都顺爷,顺道再看看晋王村过去的华阴移民英龙叔(前几年他们由蒲城迁回了华阴老家)。妈妈也随爸爸一同前往。
都顺爷是以前“红卫篮球队”的老大, 提起篮球队我很自豪,因为我爸爸在村里是有名的大力士,人都叫“大个子”,打中锋,球队的主力,也是村子里的明星。 晋王村在文化大革命其间曾一度改名为“红卫村”,所以爸爸他们篮球队的合影上都写着“红卫村篮球队”。说是村篮球队,其实球员基本上都是我们晋王二组的男人们,球队教练是在高中教体育课的刘秋喜老师。晋王篮球队就像美国职业联赛一样和周围的各村球队农闲时间进行比赛,但是很有名气,据说还被县体委邀请去参加比赛。
如今这些当年虎虎的男人都已白发满头了,几个老头每人凑十块钱给老队长买礼物。妈在电话里埋怨说爸爸不会买礼物, 光是香蕉就买了十斤,妈妈说这东西又不能久放,还不如买烟茶之类好一点,另外还买了桂圆和牛奶。香蕉是今年最便宜的水果,桂圆牛奶还差不多,我对妈妈说,也许爸爸认为南方的香蕉是很好的上等礼品吧。
都顺爷给我的印象很深刻,我们晋王二队的老队长,高大魁梧,自信满满的一个男人。其实让我来描述这些男性父辈,我并不拿手,因为我太不熟悉他们了,只是在小时候象看戏般远观过,看他们和爸爸吆大马车拉麦子,修西沟水库大堤炸土崖,碾完麦子后,在场后支高高的麦秸堆,他们凑在一起抽羊群烟吹牛抬杠(陕西方言,意即辩论)。而我是那样一个瞧不起他们的自大的女娃娃,我凭借优秀的学习成绩,被村里的大人看作是将来的秀才娃,期盼我们功成名就,光宗耀祖,人们象保护稀有动物那样盛宠着我,也同样期待着我的成功,像村里曾经成功的那些哥哥姐姐们,做了省文化厅长,做了检察官,或者清华,或者北大,这个古老的村庄对文化深深敬畏。
我不曾走近他们,象一个陌生人在这个村子里悬浮着,注定要离开的命运让我自大到对一切只是冷眼旁观,或者干脆熟视无睹。
现在离家愈远,愈发觉得自己当初的无知和迂腐,就像听到妈妈的叙述后会忽然泪流满面,所以很想为父辈们写点什么,他们是伟大的,比起我们的虚荣和自私,父辈们才真正值得讴歌。
都顺爷想必也曾是一个雄心勃勃的男人,年近七十的他,有着三儿两女,但现在只能在华山脚下靠都顺婆做石子馍(陕西特产,用炽热的石子埋起来烤熟的薄面饼)谋生。倒不是儿女不孝顺,只是因为有太多太多的不堪,让他如此选择。都顺爷是因开砖瓦窑破产的,老家有句俗话“十窑户九烂户”,资金与经验的不足,让他欠了一屁股债,为了不给儿女增添负担,为了不让尊严继续丧失,他和自己相濡以沫的老妻选择了自立,哪怕是远离家园,哪怕是做一个自己以前根本瞧不起的街头小商贩。
晋王村的男人是那么宽容,他们帮不了都顺爷,但他们给了他足够的尊重,就好像爸爸他们一起买的香蕉,就好像远道而去的友情,人生至此,足矣!!!
妈妈说她临行前把自己爬华山时买的拐杖留给了都顺爷,因为顺爷前几年因脑梗走路有点颠了。她对都顺爷说:“希望这拐杖能帮你走得稳一些。”这话也许是妈妈从我们姐弟平常的空洞祝福语里套用的,但妈妈的祝福很有深意,一点也不虚假,发自肺腑,都顺爷会很感动的,我想。
妈妈最后说,不用担心都顺爷,他依然很自信,很坚强。是啊,农民什么苦没吃过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