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之夜
阿阑坐了八个小时的动车,跨越了一千一百公里的距离,从早上六点三十分一直到两点半。他走出了火车站,随手掏出来手机看了看时间,现在是下午两点四十分,一切都在计划之中......
这次回家阿阑什么都没有带,只背了一个不大的背包,在出站台的时候背包被挤得瘪瘪的。阿阑加快了步伐。
“这位帅哥到哪里?......”,一个臃肿的中年妇女急匆匆地跟在阿阑后面盘问着,她带着一定普通的草帽,帽檐很大,脖子上搭着一条泛黄的白毛巾,棕黄色的脸上淌着汗珠,湿透的鬓发紧紧地贴在脸颊上。
阿阑以往从来不会理会这些成群聚集在火车站门口的拉客者,可是今天他似乎并不讨厌他们。
“丰裕县。”,阿阑一边走着,一便随口应了一句,他并没有回头看一眼中年妇女。
“丰裕我们到的!走不走?......不要犹豫了,天气这么热,到汽车站人挤人,还要排队的哟。”中年妇女一边紧跟着一边用手轻轻地拽着阿阑的衣袖。
阿阑突然放慢了脚步,“多少?”
“一百二......”中年妇女拿白毛巾擦了擦汗,紧紧地盯着阿阑。
阿阑重新加快了步伐。
“一百一百,没有少的了......我和我男人还有事,顺路带你,今天最后一趟了。”中年妇女继续紧紧地盯着阿阑,这次更多地是盯着他的眼睛。
阿阑几乎停下来脚步,重新看了看时间。“回丰裕要多久你们?”,他仔细地打量着中年妇女。
“不到一小时,快得很的......走吧?车就在路对面巷子里。”
“走吧......”
……
阿阑上来。司机是中年妇女的丈夫,他从车窗弹出手中的烟,然后摇上了车窗,一句话也没说。车内的冷气使阿阑感到脊椎一阵阵地发凉,车开动了,平稳地驶上高速。
“小伙子,你是外面读书回来的?”中年妇女坐在副驾驶,斜着脸看了看阿阑。
“嗯......”
“哪里读书啊?”
“很远的地方......”
“哦......这个时节怎么会跑回来呢?”中年妇女掸了掸黏在背上的短袖。
“有事......”阿阑的回答非常短促,他掏出了手机,调成了静音。
“哦......”中年妇女又回头打量了一下阿阑。
中年男人平稳地驾驶者面包车,依旧一句话也没说,除了发动机的轰鸣,什么声音也没有了。中年妇女偶尔会搭一下阿阑的话茬儿,可是阿阑什么也没有说。
对话渐渐平息下来,大概过了三十多分钟,车内一片肃然,三个人静静地坐着。突然,中年妇女的手机响了,铃声听起来很刺耳,阿阑吓了一大跳,差点从座位上弹了起来。
“喂......爸情况怎么样了?......好好......我们在路上,马上到人民医院。”中年妇女挂掉了电话。
“情况怎么样?”中年男人瞟了一眼他老婆。
“现在还不确定......意识不清醒。”中年女人停顿了一下,“我没想到啊你弟弟那个东西连畜生都不如......”
中年男人紧紧地抓住方向盘,眼睛瞪得大大的,眼角布满了血丝。
阿阑突然紧紧地环抱住他的背包,目光坚定地望着窗外,他不安地挪动了一下自己的坐姿。
“这种人就该去死......”。阿阑咬着牙低语了一句,目光中透露着火花,声音却消逝在发动机的轰鸣之中。
“啊?......”中年妇女又回过头来瞥了一眼阿阑。
……阿阑没有出声,略微松开了一点手中的背包。
“家庭里的事啊都是因果循环,谁是凶手,谁又是受害者呢?都逃不过命运的安排......强求不来。”中年妇女叹了一口气。
司机清了清嗓子,“今天天气很闷热,晚上可能要下暴雨......”。
中年妇女扭头来深深地打量了一眼自己的丈夫,随机又瞥了一眼阿阑,“是哦......”。
车开进了丰裕县城。
“你到丰裕县哪里?”司机放慢了车速。
“平江村。”
“我们要走平江过,把你送达门口吧?”中年男子问了一句。
“不用!!不用!村口停就好......”阿阑突然抬高声音,随即又平复了下来。
夫妇两人同时回头打量了一眼阿阑,阿阑递过来一张崭新的百元钞票。
车很快停在平江村口。
阿阑搜得一声下了车,并向司机挥手,示意让他赶紧开走。
平江村是阿阑长大的地方,他对这里的每一位村民,甚至一草一木都再熟悉不过了,同样,村名们对于阿阑也再熟悉不过了。
面包车一溜烟开走了,阿阑迅速窜进马路旁的杨树林深处,他环视了一下四周,没有人,绿豆大的汗珠从发迹上渗出。他从背包里拿出了一副墨镜,和一顶渔夫帽,一个一次性口罩,稳妥地戴好后,阿阑村子西边的小路,灌木吞没了他的身影。
阿阑来到自己家的后门,后门半掩着,他看了一眼时间,三点四十。奶奶应该已经接到堂弟,马上要回了,他从窗口打量了一下里面,爷爷躺在床上没有动,眼睛闭着。爷爷由于去年中风了,行动不便,一直没有出过门。他轻轻推开后门,箭步从堂屋遁上了二楼......
因为三楼是一个隔热层,平时用来堆放杂物,很少上去,所以二楼通往三楼的的门常年锁着,楼梯间里布满了一层灰尘。阿阑打开门,沿着不锈钢扶梯踮着脚走着。他来到了三楼门口,三楼的门是用一块破木板挡住的,下方留出来很大的缝隙。阿阑坐在三楼门前的楼梯上,似乎一切都平息了下来,禅在窗外嘶鸣着,阿阑的汗水从额头留到下巴,又从脖子流到胸脯,短袖上沾满了斑斑汗迹。
阿阑的眼神犹疑着,脑子里一片空白,他的目光停留在了二楼到三楼的楼梯上,他突然掏出一沓餐巾纸,沿着不锈钢楼梯擦出一条大概十厘米宽的路,并且这条洁净的路覆盖了刚才他上楼时的脚印。完成了这一切以后,阿阑又回到原来的位置上坐着,他微微地喘着气,似乎每一个微小的动作都足以蒸出他全身的汗水,他几乎能够感受到全身脉搏的跳动。
……
奶奶和堂弟回来,隔着楼梯间,阿阑听到了声音,爷爷拖着板凳坐到了门口。
黄昏已过,楼梯间的光越来越暗,阿阑又看了看时间,现在是六点十五分,窗外的蝉鸣声小了一些,夜幕要降临了......
摩托车的轰鸣消失在门口,阿阑的叔叔回了。
通过空荡的楼梯间,阿阑听到碗筷的叮当声,电视里动画片的吵闹声以及奶奶的布拖鞋在水泥地上擦来擦去的声音......阿阑静静地听着,如同一只蛰伏在草丛深处的猎豹,一条潜伏在水面下的鳄鱼。
阿阑的心蹦蹦地跳着,时间过得是如此之慢,似乎已经过去了一个世纪。楼下的一切声音显得是如此的平静,阿阑开始变得烦躁不安,思绪开始犹疑不定。他的脑子里回忆起十几年发生的许许多多的事情,他开始权衡,思考,纠缠不清的思绪结成了一个个疙瘩,正如整个支离破碎的家庭生命线上的疙瘩一样,他找不打答案,他感到悲伤,无奈,甚至绝望,他无力挽回,却又无法放下。他爱他的家人,曾经他们在他的心里都是如此的可爱,和蔼,亲切,可是现在他长大了,他看到好多他无法接受的事实,他听到了好多他无法想象的过去,原来一切都不是他所想的那样,苦难的源头到底在哪里呢?这一切动摇了阿阑曾经所相信的爱,他不知道爱是什么了,爱在现实里是如此地虚弱无力。如此亲近的人之间的隔阂与差距竟能如此之大,他的认知被彻底摧毁。可是阿阑还是心存犹疑,他握着那最后一丝期待与信任。中年妇女的话突然出现在阿阑的脑海里,他的心中似乎有一道光闪过,他觉得她说的对,这都是因果,这都是命运,自己又能怎么办呢?人的生活虽然各有不同,可是每个人都深处命运的漩涡之中......楼下传来的声音打断了阿阑的思绪。
“前几天来打风,厨房的石棉瓦被吹掉了......你妈年纪大了,没有办法,我现在又是个残废......你去看看啊......”,是爷爷的声音。
“轮得到你来命令老子!你身什么东西,婊子养的!老子去年就应该直接把你打死,现在天天看到你这个鬼样子眼睛都要瞎了!”
“你敢东老子试试,你这个畜生,老子怎么养你这么一个狗日的!”
“你以为老子真不高打死你?!!啊?!”
奶奶从厨房跑了出来.........
三人的叫骂声犹如巨大的海啸将啊阑淹没在其中,愤怒在胸腔中燃烧,啊阑牙齿打着哆嗦,手指微微颤抖,随即紧握拳头。犹疑瞬间烟消云散,一切思考都被卷入深渊,笃定吞噬了恐惧,但是他不能出声,他现在什么都不需要了,只需要等待......
怒骂声持续了一段时间,奶奶似乎受到人身攻击,然而这一切都显得不再重要,楼梯间传来的一切声音都阿阑空荡荡的心灵所吸收,愤怒进而有转化成了一股更为邪恶的气,足以笼罩住楼下所发生的一切。
…… ……
稀疏的雨滴打在三楼楼梯间的窗户上,几秒钟之后,大于倾盆而下,窗户在强风中振动着,大地淹没在哄哄的雷雨声中。阿阑看了一眼时间,现在是十一点半,整栋房子已经一个多小时没有动静了,暴雨如期而至,整座村子都在这雨声中安详的睡去。雨水从三楼破木板的缝隙间疯狂地灌入,强风好似一双人手,催促着阿阑迈开步伐,等待,已经结束了。
阿阑沿着楼梯缓缓走下去,如同一个扭曲的鬼影在黑暗中移动着。他打开二楼楼梯间的门,又稳稳地合上了,只有几步的距离,阿阑来到叔叔的放门口,阿阑悄悄地扭开门把手,雨声掩盖了阿阑的一切动静。阿阑发现堂弟和往常一样和奶奶一起睡,他微微吹了一口气,戴上一双薄薄的乳胶手套。阿阑从背包中掏出一小瓶分析纯乙醚,他扭开瓶口,将乙醚缓慢倒在一块白色的毛巾上,他靠近了叔叔,听见了他均匀的呼噜声......阿阑的眼睛如同夜晚的猫头鹰,死死地盯着他,阿阑的手颤抖着,心几乎条道路嗓子眼......
只需要几秒,阿阑的叔叔就彻底失去知觉。随即阿阑慌忙从背包中拿出一支注射器,里面已经装好一管子胰岛素,阿阑抬起他的手,将胰岛素注入他的腋下。阿阑将东西全部收好,他的手不在颤抖,从旁边的梳妆台上拿起一把水果刀,迅敏地割开了那只出生的手腕,鲜血如同涓流一般留到地上,然后像墨水一样四周扩散。
“逆子与父母吵架,并殴打父母,遂畏罪自杀......”阿阑平静地念着,他的声音如同上帝的审判,而闪电中阿阑的影子却如同魔鬼一般扭曲在衣柜上......
阿阑熟练地离开房子,躲进暴雨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