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屹

2018-07-27  21: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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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米之死

西米之死
“西米西米!你是疯子吗?”
“是啊……我是疯子。”
村子里的人总是这么逗他的。
在我的印象里,疯子西米一直是个疯子,可他又与寻常的疯子有些差别。西米之所以被叫做疯子有一个最主要的原因,每当下雨天,西米就会光着膀子走进雨中,有时候静静地站在雨中,有时候又唱又跳,有时候又只是在雨中散步。天气冷了,淋完雨后他会病,但每次病了他自己又能慢慢好起来,好了以后他又会逢人就问什么时候下雨。别的时间他会一个人坐在江边发呆,望着江对岸。
据说西米是2000年的某一天突然跑到我们村里的,那时候我只有五岁,关于疯子西米刚来村子的事情我什么也记不清了。据说疯子西米以前是个农民,住在长江对岸的一个村子里,半疯不疯的时候蹭着渔民的船渡江了,来到了我们村儿。随后他自己找到村子东边一个破败场院,场院后面有个老房子,房子的主人不知道什么时候搬到哪里去了,木大门已经开始腐烂,屋子里结满了蜘蛛丝,我们一群孩子把那里叫做鬼屋,可是西米却住了进去。疯子西米靠着翻垃圾堆和偷菜营生,十多年前,西米偷番茄被抓住了,菜园子主人很凶,打断了他的右腿。西米拖着拖着自己就好了,但是从此走路一颠一跛了。关于西米更多地故事已经被岁月与长江深深地隔离去了,谁也不知他为什么疯了,也没有人有那闲工夫去打听这事儿。
疯子西米死了大概是有一年了吧,确切的时间我也记不清了。去年的秋冬交接之际下了一场大雨,疯子西米自然又是疯疯癫癫地走进了雨中,天气冷,后来他病了,很多天没有出门。这次他没有挺过来,在高烧中去世了,尸体开始发臭才被人发现。村里的几个善人凑了几个钱把疯子西米葬了,草草了事。
疯子西米去世没过多久,垮江大桥就修通了。前几天,父亲开车带我去江对岸给祖辈上坟,父亲说已经20多年没有给他的爷爷上过坟了,以前交通不便,现在桥修通了,过去快,是该去看看他老人家了。我们花了很久才找到太爷爷的坟墓,深深的灌木和高大的构树将太爷爷的墓碑压在下面。父亲提着砍刀修理了半天才弄出来一块可以烧纸钱的地儿,父亲买了一大袋子纸钱,我们静静地烧了半个多小时才烧完,其间父亲不时向我提及太爷爷生前的一些零星的故事,父亲自己也记不清了。父亲的眼睛湿润了,但他说自己面朝风向,是被烟熏的。父亲三十多年前随爷爷奶奶搬到江对岸,那时候他还只有十一二岁,如今这么多年过去了,瑶湖村早已沧海桑田,再也找不到丝毫昔日的痕迹。我随父亲走在村子里时,村民们都面面相觑,认不出旧人的模样。我问父亲还要去哪里,父亲说要去他出生的地方看看,去看看老房子倒了没有。我感到一阵鼻酸,什么都没有说。
我们往村子深处走,穿过一片杨树林,稀稀拉拉的几座土砖房立在眼前,有些已经没有房顶了,房子周围枯黄的野草让人心碎。
“就是这里!......”,父亲加快了脚步。“没有倒呢!房顶居然还在......”,父亲围着前门踱来踱去,四处打量。
一个老人缓缓从隔壁的房子里走出来,她探头看了看我们,随即又拄着拐棍往前走了几步。父亲也注意到她了,父亲客套地露出了笑脸,随即又觉得有什么不对,紧紧地盯着老人,老人也紧紧地盯着父亲......
“你是......你是建国儿?”,老人的眼睛瞪得大大的。
“你是......陈姨!”,父亲走上前去握住老人的手。
“你回来了......”
“我回来了......”父亲眼睛通红。
“这是?......”老人望着我,微笑着。
“我儿子,陈姨!”
“哦......儿子这么大了...”
父亲对陈奶奶说自己家的老房子三十多年没人住了竟然还没倒,别人家的都倒了。
“没有三十多年哩,有人修过你的房子,所以才不倒呢。”
我与父亲面面相觑,以为陈奶奶是老糊涂了,记错了时间。但是陈奶奶摇了摇手,向我们讲述了一个长长的故事......
1998年,长江中下游发生特大洪水,致使长江倒堤,无数房屋良田被淹没在洪水之中,也有许多人命丧于这场灾难。当年的瑶湖村,江水一直满到堤边,随时有倒堤的危险,人心惶惶。村里的书记和平先生带着青壮年日夜挑土固堤,轮番守夜,扎住江堤之上。据陈奶奶说,当年村里还来了一个人,他是武汉一所大学里的教授,一个很年轻的天才教授,据说只三十岁就当上教授了,他姓龚,村民们叫他龚教授。他自作主张跑到抗洪一线,帮助百姓抗洪。但最终江堤依旧没有守住,在一声沉闷的巨响之中,几十米高的江堤崩塌了,洪水似饥饿的狼群,一涌而下。和平书记当时正好扎住在堤上,被吞没在滚滚洪流中。和平书记的老婆也不幸遇难,他们的独生女小雨在慌乱中恰巧被年轻的教授给捞了起来,捡回一条命。小雨那年20岁,痛失双亲。小雨是一个舞蹈生,体态婀娜多姿,长着一副鹅蛋脸,一双大大的眼睛下长着一对卧蝉,笑起来十分可爱。父母的死让她倍受打击,她不愿意离开存在,于是龚教授辞掉工作,来到瑶湖村当了农民。
教授挑选了一间地势高没有受到洪水侵袭的房子,进行了维修,然后和小雨一起搬了进去。龚教授决定用自己的余生照顾这位可怜的姑娘,她用自己的爱治愈了小雨内心的伤,最终她们无法避免地相爱了,一年之后她们结婚了,时光静好,一切都是那么宁静美好,小雨重新有了依靠,她愿将自己的终身托付给这个男人。她们一起做了农名,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一顶草帽,一把锄头划破晚霞......
然而命运从来都不会怜惜美丽的人,美好的事。1999年底,小雨检查出来患有血癌晚期,刚开始龚教授向疯了一样四处借钱打工,想要治好小雨的病。慢慢的龚教授被现实击醒,她开始承认小雨患的是绝症,她的病是不可能好的。于是他什么都不做了,陪着一天天衰弱的小雨,他想要用心感受小雨的每一丝气息直到她生命的最后一刻。小雨最后还是走了,从此龚教授的性情就开始渐渐变化,他开始站在雨中发呆,在雨中散步,并念叨着小雨你又回来了......也许一个心碎的人站在雨中时,你永远也不知道他的脸庞是雨水还是泪水。有一天她突然从瑶湖村消失了,有人说他疯了,走失了。有人说他跳江死了。有人说他到江的对岸去了。没有人确定他究竟去了哪里......
那天回来的路上,我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上,摇开了车窗,冰冷的风灌进我心里,我的内心感到如此地宁静,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也许我知道必定有太多的故事都已大浪淘沙,消逝在岁月的长河里,一条长江究竟横梗了多少人的悲欢离合呢?所以我反而释然了些许。
“西米西米!你是疯子吗?”
我对着车窗外的茫茫江面问了一句,没有回答。
十八年了,我终于明白了,疯子西米他不是疯,只是痴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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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李屹   2018-07-27 21:25:01

    那时我们都羡慕的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