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爱的伊桑：
我很抱歉，你昨天对Miss Chen、外婆和我说谎了。事情因我而起，我心里很清楚。
星期三，你满怀期待地加入了少先队，得到一条灿烂庄重的红领巾和一枚闪闪发亮的队徽。广州的天气可真是稀罕，霜降已过，孩子们还得穿短袖短裤，动一动就满头大汗。红领巾放在家里，队徽由两片磁铁夹住校服，被你宝贝地置于校服上校徽的图案旁边。比起别针来，磁铁徽章其实不适合你这么大的小朋友，一撒欢，两片磁铁就松开，踪影全无。不少小朋友已经弄丢了，你自有小心的办法，到了学校，你就把队徽取下来，小心地放进课桌的抽屉。放学时，你再把它重新贴在校服上，一路昂扬地回家。
说谎事件就源于这枚队徽。
昨天英语课时，Miss Chen一边讲课，一边注视着你。足足两分钟，你眼神望着课桌的抽屉，双手并没有按照课堂纪律的要求放在桌上，而是和眼神团结在抽屉里。Miss Chen决心走下讲台一探究竟，她站定在你身边，你实在入了迷，竟然毫无察觉。于是Miss Chen伸手探进你的抽屉，你显然吃了一惊，本能地做出阻挡的动作，Miss Chen在空空的抽屉里摸到一枚队徽，将它握在手心。你们似乎进行了快速的对话：
-Why you take away my badge?
-What are you playing in the drawer?
-I didn't play anything. You misunderstand me!
你负隅顽抗。战利品被老师缴获带走了。
下课后，在教师办公室，你拒不承认Miss Chen的指控。你坚称自己没有在玩东西，只是把手放在腿上，让老师误会了。
放学后，在班主任的办公室，你对刚才自己的错误保持沉默。
因为留堂，外婆在校门外等了你很久。面对外婆，你从容地说，出来得晚，是因为今天抄写作业要求，花了太多时间。外婆问你校服上队徽去哪儿了，你说，在书包里。问是否在学校犯了错误被老师留堂，你说没有。外婆提醒你，要说实话，因为老师会把实情反映给妈妈。你说，我说的是实话。
谎言的泡泡越来越大。在你到家之前，Miss Chen就发微信提醒我，要好好问问你的想法，为什么坚持不认错。我答应着，心中烦恼，忍气等你。见到我的你毫无慌乱，平静地说今天学校里没有特别的事发生。我请你讲讲英语课的事，你似有所悟，说，Miss Chen误解你犯了一个错。你对细节的描述竟然和对外婆描述的一模一样，你甚至跟我说，当你还在幼儿园时，有一两次犯错后因为怕受责备，你骗过我。那以后你一直心怀愧疚，再也没有说过谎，现在不会，将来也不会。你如此情真意切，令人动容，如果在演员的诞生里演出这一幕，章子怡都会为你的演技折服。有一瞬间我甚至相信你了，望着你无辜的眼眸，我认为年轻的老师欠缺经验，真的是误会你了。
你变了，我的宝贝。从前的你那么单纯，那么信任我，你愿意喋喋不休地和我分享你的喜怒哀乐，恐惧担忧，像只透明的水母。我很难过，我的宝贝，你从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成熟老练，说起谎来面不改色心不跳？我更难过的是你说谎的动机，从什么时候开始，你变得不愿意面对自己的错误？你一定是反复演练过多次，才有能力如此娴熟地掩盖你的错误吧！你的围棋老师对我说，你现在下棋遇到瓶颈，明知错棋而为之，心存侥幸希望对手不会发现你的错误。格物致知，诚意正心，你在知识积累和道德修养中，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出现问题的呢？
我沉浸在挫败伤感中，往事如电影般开始播放。
我看到你一岁时，我因忙碌的差旅将你寄养在奶奶家。原计划是寄养半个月，一周后，奶奶给我打电话，说多一天都没法住了，赶紧过来接走。说你每天茶饭不思哭着叫“要妈妈”，痴痴在小区门口等我回来接你。
我看到你两岁多时初进幼儿园。老师展示的班级照片中，所有的孩子都被有趣的游戏吸引了，只有你皱着眉头哭红了鼻子。
我看到三岁那年的你历经两次住院。第一次，你高烧40℃奄奄一息，医生初诊疑似川崎病，我哭得失去了下楼买人血白蛋白的力气；第二次，大病初愈瘦弱的你在楼下玩耍，被其他小孩推倒，你痛哭失声，手臂骨折，被我送去急诊全麻手术。
我看到四岁的你在英语上展露天赋。你开始参加全国英语比赛，首战告捷，捷报频传。拿奖拿到手软的背后，只有我知道，你是如何一遍又一遍坚韧地学习和练习。
我看到五岁的你在音乐上展露天赋。你作为年龄最小的成员考进了最好的合唱团，只有我知道，一入学就学五线谱和创作的你—那是我11岁考钢琴10级的内容—经历了多么大的痛苦考验，在一个学期后，荣升到更高级别的班。
我看到不到六岁的你在千军万马中考进了最好的私立小学。只有固执地没有送你进面试培训班的我知道，你付出了多么认真的准备，怀着多么大的骄傲拿到了你心仪的offer。
我看到刚进小学的你，成为了早读的领读员和英语课代表。只有我知道，教学模式的急剧变化和严苛的纪律要求，给了你多么巨大的挑战和压力。
我很抱歉，我亲爱的伊桑。我太爱你，太信任你，以至于把你当成了一个战无不胜的英雄。我们都被英雄的光环迷住了，忘记了，实际上，你仍然还是我小小的宝贝。你对自己的期待越来越高，对错误越来越敏感，你不喜欢犯错，也不喜欢别人发现你也是个会犯错的孩子。你对压力有如此多的困惑和伤心，来不及倾诉和排解，又要投身新的奋斗。最轻松的减压方法无疑是掩盖错误，眼里揉不得沙子的我一直没有意识到这一点，这是我最大的痛和最大的遗憾。
我推开你的房门，轻抚你因为说谎而落寞的小脸。我的眼泪滴在你的眼睛上，你皱皱眉头，没有躲避。我爱你，我下了决心，不要将遗憾继续。
爱你的
妈妈
2018.10.2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