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几天一个朋友来W市,来之前给我打电话,让我务必给她找一家好点的酒吧,晚上一起去喝酒。
问缘故,她告诉我,她所在的小镇特没劲儿,每每心里有事儿想借点酒浇愁,却只见一堆咖啡店唯独不见酒吧,于是心更堵。
对于酒这玩意儿,我的心情是很复杂的。总是馋得慌,却又不敢造次多饮。
今年是我来W市第八个年头了,但这个城市的酒吧分布我并不熟悉。
我所在的W市占地面积很大,从最北边到最南边,开车需要3个小时的车程。
很多人初来W市,都被它的繁华吸引。可这世间终归是多情总被无情伤,那静默隐在夜色中的一间间酒吧,注视着白昼间的挣扎,包容着暮色里的放纵,慰藉着来往穿梭的不安灵魂。
酒吧于我,虽不太亲密,但总归留下过些许故事。
(一)
———那些年,每一个勇敢的决定,都有你们坚贞不渝的鼓励陪伴。
我人生第一次进酒吧是跟蛋君一起。说起来,蛋君绝对是我成长过程中无人能替代的优秀人生导师。
那年冬天,学校外面新开一家Helen’s,平安夜全场酒水对折,还有现场单身男女狂欢party。
过了二十年光棍节的我俩,听到还有这等诱人的大型相亲活动,就像两只闻到猎物味道的小兽,激动不已,在晚会开始前半小时就拉着宿舍的阿青冲出了校园。
结果谁也没有想到,我们仨居然全是怂包,站在酒吧门口五米开外的角落里,迟迟不敢进去。就着酒吧到底安不安全会不会被不法分子趁机灌白粉或是喝醉了会不会被拐卖到贫困山区当童养媳的问题展开了近半小时的激烈讨论。
我们仨都从未进过酒吧,觉得里面的世界定是光怪陆离纸醉金迷,一不小心就会被迷惑得神魂颠倒沉醉不知归路。
后来还是勇敢的蛋君一跺脚,壮烈而又坚决的迈出了人生里程碑的第一步,左牵我,右扯阿青,头也不回的踏入了繁华场。
进去后才发现,其实Helen’s只是一个清吧,给闲来无事心中又怀揣叛逆梦的年轻学生们提供一个可以啜酒谈天尽情释放灵魂的驿站。在那,有人饮酒也有人喝热牛奶,有人抽水烟也有人就着青烟黄灯码字,有人借酒浇愁也有人就着一盘水果沙拉歪头思考。
我、蛋君和阿青,就是那对着一盘水果沙拉思考人生的人儿。
虽然进了酒吧后,我们仨心中的戒备慢慢放下,但对这个昏暗神秘的地方我们依旧是满心敬畏,并不太敢在这儿大口喝酒恣意放纵。所以我们一人点了一份冰镇柠檬水,外加一盘水果沙拉,然后就坐在那如同三个刚出生的好奇宝宝,怯生生的四处打量。
这个故事其实很平淡,并没有什么特别跌宕起伏的情节发生。
就连那天的单身男女狂欢party,我们也只是局促的缩在桌子一角,一边看着一群男女在五彩斑斓的顶灯环绕照射下跟着音乐节拍肆意扭动着身体,一边毫不停歇的把那一大盘水果沙拉吃了个精光。
阿桑的歌写的没错,“狂欢,是一群人的孤单。”
但回忆起来,那的确是我人生中第一次进酒吧。如同刘姥姥误入大观园,将我对酒吧的片面认知刷新,看到了生活的另一种可能。
那种感觉既刺激又感动,以至于多年后的今天,每当我提起酒吧这个词,率先想到的便是蛋君一脸破釜沉舟的坚毅和昏暗灯光下那三双初入新世界时充满了躲闪和不安的眼睛。
青涩与局促,好奇与惊喜,这种无法言说的奇妙滋味儿交互碰撞,在我青春的时光里留下了深刻的印记,永恒的留存在那间酒吧里。
(二)
———我曾天真的以为我是败给了距离,后来才知,原来我的对手,始终是那个不够勇敢的自己。
毕业后的第一年,我第二次去了酒吧,跟小茶一起。
小茶喜欢老林同学,这是那天喝得微醺的时候她伏在我的耳边轻声告诉我的。
年少时的喜欢,总是那样的突如其来和蛮不讲理。小茶喜欢老林同学,是一场旷日持久暗恋。谁也不知道起因。
那天很凑巧,也是一个平安夜。小茶给我发微信,约我出去喝酒。
其实我并不是一个合格的酒友,有着酒精过敏体质的我,素来在江湖上有着“半杯仙”的称号,顾名思义,喝下半杯酒就开始意识模糊如登仙境。但不知为何,许多朋友就喜欢喊我喝酒,弄得我每次痛苦不堪,只能眼睁睁的看着面前的酒瓶一点点的空掉,而嘴巴里却沾不到一星半点的酒香。
那天见面的时候,我发现,小茶的眼圈是红的。我识趣的什么也没问,安静的跟着她进了酒吧。
这是一家一看就比较高档烧钱的酒吧,不过菜单选项还算亲民,竟然也有冰柠檬水和水果沙拉,于是我毫不犹豫一样来了一份。小茶则要了韩式烧酒。
几杯烧酒下肚,酒精开始慢慢撩拨神经,小茶用手肘忖着头,断断续续讲述起了她的故事。
他们相识于大学校园,小茶进校的第一个月就对那个并不算太特别的男孩产生了好感。而后的故事便如同所有暗恋桥段里都会发生的那样,小茶甘之如饴的各种对她的老林同学好,费尽心思的那种。就连毕业了,小茶也强按下内心的不舍和躁动,没有向老林同学表白心迹。
或许是小茶觉察到俩人的不可能所以暗藏心意不愿打扰,亦或许小茶还在等待告白最合适的那个时机,总之,对此一无所知的老林同学突然就辞去了现在的工作,并决定去另一个城市工作然后定居。
讲到这里,小茶轻轻揉着那双已经红肿的眼睛,带着哭腔问我,
“你说我是不是一个资深的胆小鬼?”
“大学的我不是最好的我,所以我一直不敢告诉他我喜欢他。我本以为,现在的我认真工作努力提升,一直默默陪在他身边,等到了一个最好状态的时候,我再告诉他我的喜欢,不逼迫不强求,到那时候得之我幸失之我命,我都认了。”
“可是,现在他突然要去另一个城市,这便是给我这段无厘头的想法直接画上了句号。我该怎么办?我能怎么办?”
我如鲠在喉,心疼的伸手过去一把搂住了她瘦削的肩,一句话都说不出。
我明白小茶的痛苦纠结。
小茶是家中的独生女,爸妈一直希望她留在W市工作,小茶现在的工作也是爸妈一手打点的,费了很多心血。老林同学的决定,对她来说无疑是最残忍的抉择。
她自是想默默无悔的跟随所爱之人的脚步,可是家中二老的殷殷期盼,向来孝顺的小茶也断不可能为了一段无法确定的感情拂了他们的愿。
“你知道吗?这个牌子的韩式烧酒是他最喜欢的。这个酒吧也是他最爱的。”
“你不知道吧。我跟着他来过好多次这儿呢。其实他酒量不好的,喝个三杯就上脸。可他偏偏喜欢来酒吧喜欢喝烧酒,他说这里能让他心安。”
“可我不明白,这里有什么好的。吵得人头疼,怎么就让人心安?”
“我的心安是什么你知道吗?我的心安,就是在他身边一直静静地待着,看着他笑看着他哭,陪着他开心跟着他难过。”
“可现在,这里一切都还在,我也在。可他却说他要走了。我的心安,我的心安没有了…它就这样没有了……”
小茶喝醉了。头歪在我怀里,开始絮絮叨叨。我看着她颓然的小脑袋,心里有点难过。
酒吧依旧喧闹,有人在大声猜拳,有人在低沉着嗓子唱情歌。昏暗小屋中,每个人脸上的表情都看不真切。
小茶与老林同学之间,终究是有缘无分吧。小茶太傻,不敢用力去争取心中所爱,只因害怕给爱人带去困扰。老林太钝,向往着诗一般的远方,竟对环绕身边多年的千般柔肠丝毫未觉。
酒吧如同一个老旧的留声机,曾记录下他们之间的开怀时光,却又在那一夜,收存了这个为爱痴狂的傻女子的所有心伤和无奈。
那晚之后,我没有再跟小茶提起这件事。老林同学去了远方,小茶选择留在W市。她也不再提及老林同学,也不知有生之年,她俩还能不能再见......
后来我也曾多次在月色静好的日子里,偶然路过那家酒吧。每次远远的看着那天我们一起坐过的位置,我都能发半天的呆。
酒吧里依旧是人头攒动,一张张年轻美好的面孔让人心生欢喜。可我知道,这里面,终究不会再有一个名叫小茶的傻姑娘了。
(三)
———我来到你爱的城市,走过你走过的路,历史更迭,世事变幻。但我清楚的知道,你一直住在我心底。
第三次与酒吧碰撞出故事,是今年上半年的时候。那次是我独自一人去的。
那天刚结束了一个为期两个月强度巨大的工作项目,我有些疲倦,想独自一人找个地儿待一会儿。走着走着,便看到了那家酒吧。
酒吧开在湖边,门向着湖面敞开。门面不大,装修风格和店内装饰比较偏欧式。
我进去的时候,太阳还没完全落山,湖面倒映着夕阳的余晖,波光粼粼,闪闪发着光。
挑了个靠湖的位子坐下,服务员便贴心的拿来了菜单。
我翻了一下,这家酒吧的菜单是中英双语的,价格不算便宜,翻来覆去陈列着各式各样酒的品种。可惜对于我这个酒盲来说,心中唯一的想法是,这次没有柠檬水和水果沙拉了,我这个酒精过敏却馋酒的人,今儿个可要悠着点儿了。
我一边暗暗想着,一边随意点了一杯不知其名的红酒。
不一会,红酒便上来了,服务生细心的把酒杯放好,然后在我面前把酒一点点倒出,还温柔的给我介绍了一番这酒的由来。只可惜,我那时的心思被旁坐的一个男人吸引,半个字都没听进去。
那个点还比较早,酒吧里没几个客人。这个男人就坐在我旁边的桌子上,面前放着的小茶上次喝的那瓶韩式烧酒。我突然就对他产生了浓厚的兴趣,索性偷偷观察起他来。
男人留着一头精致的巧克力色微卷短发,一张亚洲人的脸,侧颜很好看,橙色的夕阳正好披了一点在他的背上。那一刻,这邻座男人让我想到了偶像电视剧里那些帅气又完美的男主角们。
他的目光略过我,安静的看着窗外的湖面,好像在想什么心事。左手端着一个透明圆口玻璃杯,杯子里有四分之一的酒,他时不时的抿一口。右手边有一个厚厚的暗蓝色本子,他好看的手指一遍遍无意识的抚摸着外壳。
当我正在想他到底来自亚洲哪个国家的时候,男人的电话响了。他接起来,轻声的说了几句。我听到了几个单词,这是一位韩国人。大学时我曾学习过一段时间的韩语,因此,男人接电话的这几句话我基本懂了个大概。
我突然调皮心起,想上前去搭个讪,在这个夕阳正好的安静酒吧里,与这位好看的男人聊上几句。
我走到他面前,用英文打了个招呼,问他是否介意跟我喝一杯。
意料之外,男人温和的笑了,点了点头。
我用英文问他会不会说中文,问他为什么来这个国家,喜欢W市吗,又告诉他我曾学过一点韩语。男人双手十指交叉,放在胸前的桌子上,饶有兴趣的听我说话。
听到我说我会韩语,男人明显眼睛亮了一下,让我说一句他听听。结果因为工作后太久不用,我憋了好久,才说出一句韩语的“你好”。我刚说完,男人就笑了。他告诉我,他很喜欢这里,目前他正在学习中文,但还不会说。
接下来的几个小时,我居然跟这个素昧平生的异国人,用英文聊了很久。
我才知道,他来这个国家,来W市,是因为他的弟弟。这个男人有个特别痴迷中国文化和历史的弟弟,弟弟当年只身一人来W市念书,读的还是历史系。
后来的故事男人没再讲下去了。讲到弟弟的故事时,他的眼神明显黯了下去,我猜到了些许,便没细问。
男人告诉我,他来这个国家,来W市,就是想看看让弟弟痴迷无比的那个国家的模样,念完当年弟弟没念完的课程,看完当年弟弟没看完的风景。
后来,男人又接了一个电话,遂即跟我点了点头,拿起那个一直被他反复抚摸的暗蓝色本子,匆匆消失在了酒吧门外。
我坐回到自己的座位,恍惚经历了一场梦。
我从不曾想过自己有一天会找一个其他国家的陌生男人搭讪,从未想过这陌生男人会无比真诚的吐露心扉,也从未想过这种剧本里才会出现的戏剧故事居然真实存在...
我突然深切的感到了悲伤。
回过神时,月色已经笼罩了整片湖面,把窗外染成了银白。
我又喝了一口杯中的红酒,想起男人口中的那位弟弟,也许我曾在漫漫人海中与他擦肩,但他终究留在了那段时光里。
的确,我国的历史和文化博大精深我素来是知道的,但我从未料到会有一位外国友人因着对它的浓厚兴趣,来到这里,却最终以另一种方式,留在了这里。
男人已经走远,酒吧到了夜晚的客流高峰期,开始变得喧嚣嘈杂。我突然明白,也许他挑在夕阳西下的时刻来此独饮,便是为了与最爱的弟弟分享这黄昏的美好吧。
后来我还去过这家酒吧几次,但一次都没有遇见那个男人。
我无从知道他的去向,恰如我不知道他的来处,不知道他的故事里的细微末节,不知道那个暗蓝本子中记录的所有心情。但我想,他一定在W市的某个地方用自己的双脚去感受走过的每一寸土地,用双眼去记住看过的每一处风景,用双手去紧握触碰过的每一缕芳香。
也许这间酒吧曾见过这位七尺男儿的悲伤,但在那天对着陌生的我,用不太流畅的英文断断续续的讲出自己的内心时,他也许已然获得了一丝半毫的释然吧。
我不知道他何时才能真正放下心中的伤痛,慢慢走出来,试着用淡然的心灵去感受和拥抱这个国度这个城市的一草一木一山一水。但我相信,能静坐窗前赏落日余晖,怀揣着最亲最爱之人的梦想的男子,最后一定会获得上天的温柔相待。那位天使弟弟应该也会这么祈祷吧。
你瞧,酒吧就是这样一个神奇的地方,纳得了喧嚣,也藏得住伤。
无论白日里,这座城市给了我们怎样的打击和痛楚,我们总能在夜里从里面寻到能让灵魂得到片刻喘息、让颓唐内心重获勇气的那些东西。
白乐天有一首诗,“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可见酒是能取暖的。
希望处于世间的我们,无论风霜,总能相信在这个城市的某个角落,有那么一方小天地,能接纳所有的不完美和缺憾,暖和我们受寒的心脏。
这方小天地终将用自己独特的方式,给予每一位走进它的人最温暖最磅礴的勇气,好去迎接第二日初生的明媚骄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