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冬天的晚上黑得早，等会儿回来会不会冷？她想着，在暗淡的夜色中急匆匆地向白云坐走去。
 
白云坐是学校西门外最受欢迎的川菜馆子，前身是一家装修清新的西餐厅“逆流吧”，在破烂朴素的城中村同居一条街上是一股清流。但西餐厅曲高和寡，谈恋爱的斗地主的学生们靠几杯果汁一混一下午，翻台率惨淡。一个月后，逆流吧三个字拆下来，白云坐川菜五个字局促地挤在原先三个字的位置。旧瓶装新酒，生意却因菜量大和酒水廉而蔚为兴隆，每天深夜仍喧闹不已。常有酒醉的学生在门口踉跄，随手搂住路人嚎啕痛哭，店里的小工司空见惯，麻利地把空啤酒瓶一箱箱叠起来，甚为壮观。
 
“姐，这里！”喧哗的声浪扑面而来，陈述站起来招呼她，声如洪钟。


2
陈述是她读大学认识的第一个男生。新生报到那天，她把行李放在宿舍，就去礼堂参加本专业的开学典礼。她拣最左边方便进出但又无需起身让座的位置坐下，新生们熙熙攘攘得让她心慌，没有一张熟面孔。突然有人拍她的肩，她敏捷地回头，看到后排一张真诚热情的脸：“同学，我是1班的陈述，这是和我一个寝室的张贴，你是几班的？”
 
此后若干年，她每每回忆起这个画面，都会分外美化陈述那张被眉开眼笑的慈祥气场冲淡了英俊的脸。治愈系的陈述，从来没有伤害过她的陈述，陪伴她从幼稚走向成熟的陈述。她和陈述从那第一次双目对视，就进行了明确的化学反应，析出了稳定的人际关系——姐弟。

与此同时，张贴的面目早就风化于岁月。在礼堂里，她注视陈述3秒钟后，视线被他的介绍语引向他旁边的张贴，那一眼，她心中突然绽放花火，砰砰地停不下来。她以为这张脸会在她的记忆里准确无误地储存一辈子。
 
她不是第一次对男孩心动。她高中有个体育很好的同学，总在弹跳式走路时昂着一颗桀骜不驯的脑袋，那在她严格的家庭环境里是绝无仅有的。表白绝无可能，就连放学后偷看他在田径场训练，她也小心地对同伴装出各种各样的理由。她忘记了这段短命的暗恋是如何无疾而终的，但她记住了那张漫不经心的脸上小鹿般的浅色大眼睛，和说话时慢慢闪烁的弯弯长长得不像话的睫毛。
 
张贴复制粘帖了这种她钟爱的审美。除了浅色的大眼睛，弯弯长长令人心动的睫毛，他颀长纤瘦，举手投足十分优雅，毫无冒失。在篮球场上，他的娴熟球技却和他的外表反差强烈，三分球引来全场女生的欢呼，也让她心中的花火持续地绽放。


3
她和陈述张贴很快就开始三人行。除了晚上各回各宿舍，同在1班的三个人上课吃饭都腻在一起，形影不离。她带他们去看电影，经常看他们打篮球。她还获邀去参观男生宿舍，欣赏了张贴闻名于整个专业的最高配置的电脑。由此她又认识了陈述张贴宿舍的室友，2班的江湖。
 
江湖人如其名，黝黑粗壮，一脸凶相，沉默寡言，嗓音低沉。她的世界里从来没有出现过江湖这样的人，如果不是陈述介绍，她是绝对不会和江湖扯上关系的。江湖有很多传说，高中时混帮派，背砍刀，听上去像古惑仔的电影。她也没看过古惑仔的电影，只是从电影杂志上看过影评。假如开学典礼那天在礼堂拍她肩膀的是江湖，她不会接受他的搭讪。她原本是提防江湖的，但是她信任陈述，陈述十分欣赏江湖，无数次在各种场合大赞他热血重情，社团活动和社交都爱叫上江湖，酒局饭局更是和张贴江湖称兄道弟。既然如此，我便宽心一点。她想。
 
她对张贴越来越心动。张贴对她无疑是好的，在有她的场合，会花心思讲点俏皮话逗乐，开学回校也会给她带家乡的特产，但是她很确定，张贴对她的这种好和陈述的好并没有不同。陈述的好甚至更热情贴心，亲密无间，而张贴，慵慵懒懒，散散漫漫，从来没有想和她单独相处的意思。她不是没有过暗示自己期待张贴的表白，但张贴毫无反应，只有暗恋经验的她不能判断张贴是有意还是无意漏过了她的示好信号。


4
大一暑假，她在小学到高中的同学会中发现仍是单身的人寥寥无几。开学后，她决心更进一步，要求陈述和张贴教她打篮球。想要缩短和张贴的距离，似乎也没有别的办法了。她意志坚定。
 
她卖力地学了3次，运球和投篮找到了感觉，张贴在近距离暧昧之余，却没有如她期待的更近一步的表白。他到底对我是什么感觉？她开始泄气，但张贴发出了第4次学篮球的邀约。
 
第4次，陈述没来，江湖来了。江湖头上还缠着绷带，她想象着寒假江湖械斗的画面，有些厌恶，举止显而易见地冷淡着，完全没有表示礼节上的关心。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陈述不在，张贴今天情绪也不高，三人在球场上无声地练着传球和投篮。她开始恍惚，我是谁，我在干嘛？
 
她兀自恍惚着，完全没看到张贴传球给她。她听到一声巨响，眼前一黑，眼眶痛得炸裂。她不由自主地蹲下来。有热热的液体流过脸颊，她吓得瑟瑟发抖，是血吗？
 
有人紧紧抱着她站起来。“没事，别怕！没事，别怕！”一边用毛巾轻轻地擦着她的脸。她渐渐恢复了意识，眼睛模糊着，她发现自己在哭。“我流血了吗？”她颤抖着问。那个声音回答；“一点血都没有流！你是吓哭了。”她仍被紧紧抱着。
 
她逐渐看清了，眼前是江湖紧张的脸，紧紧抱着她的，是江湖的手臂。张贴像个怕挨揍的做错事的小孩，恭敬而有礼地垂手站在她身边，有气无力地说：“对不起。”
 
她突然放声大哭。江湖的手臂箍得更紧了；“痛得很吗？我带你去校医室！”她是需要被医治。如果紧紧抱着她的急火攻心的是张贴，她也会放声大哭，也会去校医室，带着一颗大功告成后松懈而甜蜜的心。此时此地，她心里面的花火灭了。


5
眼眶青了，她心情很差，不想出门。天气又热，她整天整天逃课，窝在宿舍整天整天地看电影，陈述约她出来吃饭也不去。
 
江湖展现了担当得起陈述赞美的彪悍的义气。他没跟她打招呼，买好一日三餐托她的室友带给她。“早妹儿，你怎么有这么好的朋友呀！福气不要太好！”“他是不是在追你噢？”她鼻孔哼哼：“别开玩笑了，不是一路人。来一起吃，太多了。”有时室友会带蛋糕，有时是卤肉和啤酒。
 
一周后，室友带了一束花回来。“还说他没追你！老实交代！”“今天是愚人节吗？瞎说，肯定不是我的。”她嘻嘻哈哈。“你不信？我现在就给他宿舍打电话，你自己问他！”“是又怎样啊，去医院看病人送花很稀奇吗？”她毫不示弱，心里有些惊慌。她用洗脸盆接了半盆水，把白玫瑰泡在里面，满屋芬芳。她不记得她在他面前提起过花，但她的确最爱白玫瑰。
 
两周后，室友帮江湖带给她的零食里有个铁皮盒子。她迟疑地拿起来，呆了半晌，终于下定决心打开。除了巧克力，里面还有一封信。毫无悬念是江湖写的，歪歪扭扭像小学生字迹。信里陈述了他小学生般的心路历程，从最初见她的紧张，到跟着陈述水到渠成的数次见面，他想象成和她的约会，内心无比幸福。他一直不敢跟她表露心迹，因为他看出她眼中对兄弟张贴有情。而这次的篮球事件，让他不慎暴露了自己的内心，自此决定一暴到底。
 
江湖并不是老江湖，情场竟然比她还羞涩！她作了判断，哈哈大笑，笑罢又不禁叹气。张贴最近几乎杳无音讯，篮球事件令江湖暴露内心给所有人，他应该也顺势遁走，是怕被我缠上吧。真正的老江湖是他，本对我无意，装作不懂我的示好，平时还暧昧不清。她想着，脑子越来越清楚，内心渐渐起了火。这把火一直被她昏了头的感性压着，如今她被这封信唤起了理智和骄傲，她打算让这愤怒的火熊熊烧下去。
 
她在江湖的信上作领导批复：

“我没有交往过男朋友，需要慎重考虑。”

第二天，信回来了，江湖的字迹似乎更有底气了：

“我等你！！！！！”

5个感叹号，如果是张贴，应该会写“我等你。：）” 

她咬咬嘴唇，为自己想到张贴感到嫌弃，摇摇头把信塞进了衣柜。
 
眼眶上的青变成黄，再一点点消失，终于无影无踪。她在校园复出了，走在路上，个个都夸她逃了一个月课皮肤更好了。她联系陈述，请他组个饭局，叫上两个宿舍的人和各自要好的同学。“就说我庆祝大伤初愈，一起吃个饭。”她吩咐着。
 
“有人请客是要宣布好事了吧？”她的室友调戏着，她笑而不语。

她不是在卖关子。江湖追她的阵仗搞得人尽皆知，陈述也问过她好几次究竟作何打算。江湖无疑是真心的，莽撞的，但也有可爱的意味。没有让她心动，但让她心安。她有时对江湖发发脾气，说些刻薄话，江湖只是接着，也不知他是不懂还是不计较。她不能说不感动，只是，她的心情混合着对张贴的不甘心，渐渐混得不知所味。


6
饭局那天约的饭点是周六晚上六点。白天，她独自去买了新衣服，烫了头发。新发型花了太长时间，烫完头发已经六点了。她赶紧让陈述张罗点菜，等她把购物袋放回宿舍，已经快六点半了。冬天的晚上黑得早，等会儿回来会不会冷？她想着，在暗淡的夜色中急匆匆地向白云坐走去。
 
“姐，这里！”喧哗的声浪扑面而来，陈述站起来，声如洪钟地招呼她。“哇！今天这么漂亮！你咋受个伤跟整了容一样的效果呢？”
 
她的位置在陈述和她室友之间。张贴和江湖坐同一张桌子，和她的位置呈三角形。大家恭维着她，她一一回应着，穿过人群，目光扫过张贴和江湖。很久不见张贴了，夏日并没有晒黑他白皙的脸庞，嘴边依然似笑非笑。张贴对她点点头，小鹿般的大眼睛依然迷离。到底是意难平！她掩饰不住紧张，回报以虚张声势的犀利而自信的眼神。江湖的眼睛闪闪发亮，黝黑的脸看不出红晕，藏不住秘密。
 
年轻人们迅速开始毫不含糊地和她干杯，她很快就微醺了。“早妹儿，别喝这么急，吃点菜。哎，江湖一直在盯着你，眼睛都不眨一下！好吓人啊！你们两个现在到底是什么情况？”室友对她耳语。她瞪着江湖，江湖毫不逃避，直勾勾的眼神仿佛粘在了她身上，炽热得让她喘不过气。她败下阵来，低头吃菜，尴尬之余是喜悦。她无端有了勇气，决定喝到眩晕时宣布她和江湖的“好事”。

她吃惊于自己的轻率，这场饭局进行一个多小时后，她将不再是单身，人生中第一次恋爱啊！她徒增倒计时的伤感，鼻子开始发酸。
 
她抬眼再次看着张贴，张贴站起来，深深看她一眼，走出白云坐。她如喝了迷魂汤一般跟着走了出去。
 
俩人在高高堆起的空啤酒瓶箱之间对站。张贴垂着头，她吸着鼻子，眼神哀怨。借着酒劲，她走上前捧起张贴的脸，逼近他的眼睛：“你到底在想什么？”长长的沉默后，张贴叹了口气：“我不想让自己后悔。”她泪眼盈盈：“江湖已经对我表白了！你为什么还说不出口？如果你不说，我回去就会宣布他是我男朋友！”张贴迟疑着，时间仿佛凝固了。痛苦撕裂着她，她以为她会一辈子这样和他站下去。
 
“做我女朋友吧。”他突然说。
 
如果这是梦，我不要醒过来。她如大病初愈般泪流满面，轻轻地吻着他的唇。冷风吹着，她清醒了几分，抹干眼泪，催他回白云坐，寻着他的手。
 
张贴和她手牵手地回到众人面前。张贴大声说；“今天我请客，从现在开始，早儿就是我女朋友了！兄弟姐妹们吃好喝好！”
 
她闭着眼睛，沉浸在梦想实现的极度满足中。有热热的液体流过脸颊，她本能地一惊吓，却没有人紧紧抱着她，对她说：“一点血都没有流！你是吓哭了。”


7
王子和公主过上了幸福的生活，直到永远永远。

三个月后，张贴和她分手，和另外的女孩在一起了。陈述陪她哭过醉过好几次：“姐，江湖勉强不了你，你也勉强不了张贴，都是兄弟，谁能坏到哪里去？只是你们还是应该把话说清楚嘛。”她最终接受了强扭的瓜不甜这个刻骨铭心的真理。

又过了一学期，她放下心结，有了新的交往对象。

江湖仿佛再也没有出现过。她从来没想过要去找江湖聊聊。她告诉自己，江湖消失了，此生不必再见。

她和张贴、江湖“没有把话说清楚”，是陈述一直的遗憾。陈述有本事继续当二人的兄弟，和她姐弟相称。整个大学，到毕业以后，他们互相见证了对方的几场恋情。记不清有多少个夜晚，陈述在另一个城市给她打电话倾诉伤痛直至深夜，她开着免提，手机放在枕边，睡着了。

很久很久以后，她作了母亲，陈述也作了父亲。

有一天晚上，陈述给她打电话。她微微感到不悦，成年人的世界，再好的异性朋友，都不会在夜间打扰。她还是接了电话。电话那头一片嘈杂，陈述显然还没回家。
 
“喂？什么事？”
“姐，我和江湖在一起。你等一下。”
“你要干嘛？不要！喂？” 她吓了一跳，握紧电话。陈述还活在过去，而她一直在当下。她忍住想要结束通话的慌乱。

“喂？”电话那头传来陌生的男低音。
她深吸一口气，发出明亮愉悦的声音：“江湖，你好！真是不好意思，陈述是不是喝多了？”
“没什么，大家很久没见了，今天聚会。他就是有念想，要我跟你问个好。你不要担心。”
“希望你过得好。过去的事，对不起了。很抱歉。”
“什么事都没有，你不要想多了。好了，我挂电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