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梦似乎把我拖进了一个无限循环小数里，无休止的重复，让人喘不过气来：
在熙熙攘攘大街上，先是看见艾伦得意地对人说：“看，我这件西服五块钱，皮鞋三块，衬衣两块，领带一块，都是二手货，只有我的诗是一手的。”佩服他对自己的调侃。赞助那次诗歌节的是纽约的袜子大王——一个肥胖而傲慢的老女人，动作迟缓，但挺有派头。据说艾伦的很多活动经费都是她从袜子里变出来的。艾伦总是亦步亦趋、点头哈腰地跟在老太太身后，像个贴身仆人，不时朝北岛挤挤眼。垮掉的一代也这样能曲能伸。我惊愕的差点掉了下巴。
在海边，遇见十个海子全部复活，一群海子在月亮下晒诗。他们说自己和自己的诗早就死了，想把这些诗拿出来晒成咸鱼或者虾仁那样的海鲜，准备免费送给当代的诗人，补补他们虚弱的灵魂。我问海子过的可好，他说，天堂没有好与不好，所有的灵魂都被洗白，洁净安宁，他的灵魂里还有一点黑暗的愿望，这在那里是不允许的，今夜晒完，他将永不与海相见。
在一座废墟边，遇见顾城，他在废墟里满头大汗的种花。我说：“你不是说不愿意种花吗？因为你不愿看见它一点点凋落。”他看了我一眼，说：“是的，以前是为了避免结束，我避免了一切开始。但现在为了避免结束，我愿意重新开始。”草在结它的种子，风在摇它的叶子。我和他就这样站在月亮下，不再说话，也十分美好。
路过作协大院，我瞥见舒婷把毛线挂在两座山巅间，让月亮帮她绕好线球，她用一棵木棉树和另一棵木棉树做棒针，给漂泊的北岛织一件白色的外套 ，但是，无论他们俩如何牵挂，当初的五人朦胧组合已经散场，舒婷当官后，已经写不出诗来了。看她织网的样子，有点同情她的郁闷。
在纪念碑前，我遇见了江河，他已经变成了成了女孩子，吱吱叫着的石子路，她踩碎影子赤脚跑来，血滴融进露水，一颗颗红玛瑙闪动起伏的胸脯，为了嫩绿的心，黎明时开放，她把青春纯洁的骚动献给了革命。他说他就是纪念碑，身体里垒满了石头，中华民族的历史有多么沉重，他就有多少重量，他希望生命在死亡中成为东方的秘密，因为他知道，罪恶终究会被清算，罪行终将会被公开。既然希望不会灭绝，既然太阳每天从东方升起，那就把他的诗留给风，留给自由的空气。
最后在森林公园遇见了木心先生，他在用木头盖一座房子，他说写字画画久了，他想干点体力活，为自己盖一座房子，不再漂泊，他旁边的地上，金丝楠木乌木沉香木散落一地，像他的句子。我说自己当初旅居浙江，本有机会去乌镇照顾他生病的躯体，怎奈机缘错过，从此无缘。木心先生说：“历史是一条它自己会走的路，艺术是无对象的慈悲，我的存在已是礼节性的存在，你们不必太在意。”“可我还是那样崇拜您啊！”木心先生低头刨木：“我好久没有以小步紧跑去迎接一个人的那种快乐了，希望你将来能成为那样的一个人。”我哭了。
我也醒了，我忽然明白，我放弃做诗已经是多久以前的事情了，在喧嚣的尘俗中，早已忘记先生的告诫：“行文宜柔静，予素无作掷地金石声想。”先生感慨，现代人类文化的悲哀，是流俗的易传，高雅的失传。
我在醒来的梦里一身冷汗，不是因为我遇见了每个我爱的诗人的鬼魂，而是因为我忽然明白，我竟然是如此俗不可耐，愚不可及。忽然想起来了，海子临走还唱了一首歌：
面对大河我无限惭愧，
我年华虚度
空有一身疲倦
和所有以梦为马的诗人一样
岁月易逝 ，一滴不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