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外公是从旧社会走来的人,是我最敬爱的人,也是村里人人敬仰的好人!妈记得很清楚,外公是和宋庆龄先生一年走的。 外公的家乡,坐落在县城南边约五公里的洛河对岸丰裕村。春节走亲戚,看大舅家里的供桌上几张遗像。外公的母亲遗像上一副小对联,“祖母在世恩德重 含辛茹苦育儿孙”。上有几行毛笔小字,算是先辈略史。说是外公的父亲成新德,是眭成王孙四村乡约,担任老乡庙的修建主持人,在修建过程中,因支撑倒下来的墙而伤亡,年仅45岁。母亲眭秀娥,中年守寡,含辛茹苦将两儿三女抚养成人,于1956年去世,享年77岁。大儿成丙戎、二儿成丙臣,女儿橙橙、秋秋、俊俊。看得出来先辈希望儿子们文武全才,女孩富裕俊美的愿望。 外公很小时候就被送到县城药房当“相公娃”,也就是白鹿原小说里说的长工,听说他年龄小,常常想家,趴在城墙上南望不远处的家乡。他在药房里学会了识文断字,学会了生意经,他说过的一句话,“平日不把生意做 寒冬腊月卖年货”,还蛮有教育意义。应该是经过私有化改造,外公解放以后就成了县城中医医院的职工。 外公命苦,外婆是他的妹妹换亲换来的。听说他们几个孩子白亲白亲的,但是最后都没成。外公的弟弟有三男四女,就把大儿子和三女儿过继给外公,我母亲就是这个三女儿。在医院旁边的西学巷,他给女儿找了品行端庄的我的父亲,父女平时多些照顾。 我们弟兄三个都是外公看顾着长大的。我小时候经常去外公的中医院玩,那时候中医院门朝北开,门口还有旧社会那种高大的石鼓和石狮子,乌溜溜很光滑,我和小伙伴们爬上爬下,感受清凉,触摸质感,度过了童年。医院里种植有高大的合欢树,墨绿的女贞树,夏天的绒花,粉红娇嫩落英缤纷,秋天的女贞果实累累缀满枝头。东边有高大的药房,宽敞的食堂。中间两层是门诊大楼,西边是西药房,南边是住院部,旁边的南门是进出货物的后门,也是离我家里最近的通道。 外公就在大药房工作,有时中药需晾晒,几张芦席铺开,甘草、杏仁等均匀地撒开,还要按时翻搅,我偷尝过杏仁,基本都是苦的,苦的更治病吧。有的中药需要切片,他熟练地软化药草,不紧不慢地地操作切药刀,一阵儿,一大堆薄厚均匀的药片就呈现在眼前。有的中药需要碾成粉末,他把需要碾碎的药切好晒干放在药碾子的长槽里,在凳子上坐稳,他穿着圆口布鞋踩着药碾子碾药,双脚随着铁轮来回匀称地摆动,药草在碾子的滚动中化为齑粉。有时候他也做山楂丸,这个我尝过,酸甜可口,开胃消食。他有时泡甘草水给我喝,我有时也会拿一些在嘴里嚼,那种甘甜就留在舌尖的记忆里了。 在那个缺衣少食的年代,外公单位的饭吃起来最香。中医院的食堂里面的伙食挺好,每天食堂外面的小黑板上都写着三餐的菜品和主食。杠子白馒头一个接一个连成一片,从大蒸笼上被揪下来,一个碗里打几样菜和一小勺子红红的油辣椒,或稀饭或面条。热气腾腾端到外公住的房间,外公一般吃得少,而我则狼吞虎咽,一扫而光。有时候,外公遇到熟人,人家问他你领的是外孙?他笑着说,“吃人贼”。有时候食堂有肉碗子,外公舍不得吃,带到我家里,很少见荤腥的一家人得以改善生活。夏天,外公经常带着些水果来家里,记忆最深的是外公带的“三白”西瓜,“白皮、白籽、白瓤”,瓤沙、味甜、水多,口味独特,觉得非常新奇。 外公个头较高,剃光头,慈眉善目,温和的笑容,对襟布衣,长腰裤,圆口布鞋,像一位修行者。外公很和善,喜欢孩子,从来没有大声教训过我们弟兄任何一个,挂在嘴边的都是关怀和鼓励,他也没有和任何人吵过架红过脸。现在都记得他帮我洗脸那双温热的大手。我记得上小学时,睡觉前经常把袜子放在帽子里,妈说我不嫌臭(我是干脚),外公则表扬我说,孩子把自己的东西放得齐整,免得早晨起来找不着。也是那时候,我和女同桌翟玉红闹三八线,当时她母亲和外公都在药房,这事也被外公知道了,他笑着说男孩子要让着女孩子。我和外公走在街道,他一直跟我强调,要走路边,靠右行,注意安全。外公很乐于助人,农村的乡亲到城里,不是找他看病,就是找他借钱,他都耐心帮助,慷慨解囊。他的所言所行,教会我们许多做人的道理。 外公退休后,家里没人接班,他继续在医院南门看了几年门。有一年的春天,周末,我陪外公回乡下,一起走在洛河的灌溉渠边,度过洛河的浮桥,我们一路走走停停,欢快无比。后来,他退休回家,我们经常去看外公,他则常常拿出大块的冰糖给我吃。有一年外公过生日,一大家子人有一张大合影,两个外公一人抱一个小孙女,幸福美满笑开怀。右下角上,我和小弟坐在小凳子上呲牙大笑,惹眼的是忘了放下那只卷起来的裤腿。 外公病逝,我们一家怀着悲痛去奔丧。傍晚,我跟着手捧祭礼的队伍去迎魂,唢呐声声,无尽思恋。沿着村道上大坝,走一段路,祭奠一番,转了一大圈,相信他又魂归灵前。眭成王孙四个村的亲友,还有更远的村子的亲友都来灵堂前跪拜,我从来没有见过那阵势,呼啦啦跪倒一大片,一轮又一轮,有本家的亲戚,也有他帮助过的人,大家都自发来送他一程。 九十年代后期,大学毕业后,也是大人们疏忽,我发现外公居然没有放大的遗照。我找了他退休证上的一寸黑白照片,请我们邮电局的姚总工帮助,扫描、放大、修补,制作了个人遗照和夫妻并在一起的遗照,注明生卒年份,摆上香烛供品,做了几套,送给三个舅舅和我弟兄家里,聊作佳节里的纪念。 外公走得远了,时而忘记了,常常又听母亲念叨起,药房的草药香,依稀又回到我的梦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