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以上这些关于二叔的故事,都是二叔或家人讲给我听的。
我如今还记得的最早的事,是他第一次带我去大队的小学上课。他的学生都很喜欢我,下课就逗我玩。而他上课时,不到两岁的我,自己玩着一盒桂花,度过了一个又一个四十五分钟。他夸我表现很好,自那以后,便不时带我去学校。我喜欢坐在他自行车前杠上,他小心地护着我,一路按着铃声飞驰在路上。他常穿别着一只钢笔的白色的确良衬衫,挎着洗得泛白的军绿色书包,裤子是深蓝色卡机布,系一根深棕色军用牛皮带。据说,那是当时最潮的装扮。母亲常说:“你耶耶最爱好,什么时候都很讲究!你爷爷家的人都这样!” 这是夸二叔,也是夸爷爷一家。爷爷一个老农,一年四季底衣却都是盘扣斜襟的白汗衫,天天雪白,仿佛不会染尘垢。其实这种老式的衣服,做工复杂,还难洗。每天都必须更换。奶奶去世后,妈妈每周帮爷爷洗衣服,那些里衣都得用肥皂姜汁水煮过才能清洗得干净。二叔和父亲也都像爷爷,衣服永远要有自己的格调,还要保持干净。无论境遇如何,永远让自己干净清爽。父亲不事稼穑,天天穿的是白衬衫。二叔在砖厂上班穿着旧的中山装,回家必定更换清洗,换上白衬衫。第二天上工依然穿着干净的衣服去。如今当了老师,更是天天白衬衫。嗯,加上奶奶家高个子的基因,爷爷家的白皮肤基因,两个一米七八的年轻小伙,在普遍个矮又黑的乡邻中,的确如鹤立鸡群,帅得一塌糊涂!我翻过他们以前的照片,二叔和爸爸确实都称得上帅哥,只是,一个不会干活别人看不上,一个眼光太高看不上别人。父亲十九岁时娶了母亲(包办婚姻、表妹),二叔却拒了无数媒人,单成了大龄青年。
二叔二十四岁那年,家中发生了三件大事,一是一向强健的奶奶因火车事故离世,隔天,悲伤过度的母亲生下了妹妹,再一个,二叔参加了当年的高考,考入了本县的师范四年制班(相当于大专)。
妹妹出生后,母亲更忙了,两岁的我就彻底成了二叔的小尾巴。二叔常把我接到他家住。白天,我和爷爷一起玩,下午二叔放学回来,就会带着我读书背诵。刚开始是跟着他背诵《长歌行》、《兵车行》,那是他正在学习的。等背完这两篇长诗,他突然发现我好像记忆力不错,便拿着一本唐诗三百首每天教我背诵,带着我逐字阅读。等我混到五岁时,居然认了很多字。五岁的那年春节,我收到了一本小人书作为礼物,那是二叔对我辛苦一年写字背书的奖励,我还记得书名叫《百万英镑》。两毛五的一本小画书,为我打开了另一个世界。当然,这些是后话。
二叔宠我是真。很长一段时间,我都是和他睡。睡前有故事,起床有故事。有一天早上,我醒来时发现二叔已不在床上。下楼时,看见二叔正弓着身子,抓着一把玉米粒喂家里唯一的一只鸡。我刚要叫他,二叔便手指放嘴唇上轻声“嘘”,示意我小声说话,我便默契地蹑手蹑脚走到他身边。他一本正经地悄声告诉我,这是从隔壁偷来的鸡,不能大声说话,不然被别人发现就不好了。我心里暗笑,知道他是骗我的,但很喜欢这样玩,所以我也附着他耳朵回应,做贼心虚就要小声说话,别让人发现。唉,写到这里,我才突然想到,当时觉得是游戏,但二叔恐怕是担心我们说话吵到爷爷---爷爷的房间就在堂屋后面。他那时的身体已不大好,刚检查出胃癌,睡眠也不好。
二叔出差,钱有限,但总会给大家带礼物。而我,总会特别地多得一份。我记得一条粉色的灯芯绒裤子,在某次给大家分发礼物后,他带我去睡觉时,偷偷拿给我的,说我明天可以穿新裤子去外公家,但不可以在哥哥面前抖草(方言,炫耀的意思)。我满心欢喜,梦里一直在穿着粉粉漂亮的新裤子上窜下跳。
我记得看过的第一部电影,叫《少林寺》。在攒动的人群中,二叔一手拉牵着哥哥,一手扶着骑在他脖子上的我,挤进了电影院。已不太记得内容,只有一幕,那些小和尚被坏人追杀,我当时心里想,如果我是那些小孩,二叔一定是持剑保护我的人。
再和二叔看电影时,他已经是中学老师了,那是学校的集体电影,二叔特意买了票带我和哥哥去看,片名我还记得,叫《少年犯》,我心里暗暗想过,自己要时刻警惕,不要跟着坏人学坏,不然二叔得有多伤心,就像那个目送自己儿子被警察抓走的女记者那样。
看完这部电影不久,爷爷病故。爷爷的最后几天,住在我家,躺在二叔怀里,父亲喂水喂粥。爷爷去世的时候,二叔的手抓在门框边的墙壁上,留下了四道深深的抓痕。每年粉刷墙壁,那个痕迹都抹不平,直到我们搬家离开。
二叔终于结婚了。作为钻石“王老二”,身材高、颜值高、学历高的三高人士,蹉跎多年,终于在三十岁的时候找到了自己满意的媳妇。在美女面前不善言辞的他(讲课时侃侃而谈,见到美女就是个闷葫芦),终于靠着“主动做事、勤劳本份”在一堆追求者中脱颖而出,俘获了年轻医生的心。多年后二叔坦言,他当年就是要想找个医生,为我们这个身体都不太好的的家找个家庭医生。果然如此,我们整个大家庭都得益于婶婶。即使在他和婶婶关系几近破裂的时候,我们也还是因着婶婶多得方便,尤其我这个病唠。
二叔家的小姑娘出生了,我也到了上学的年纪。明明离得远,各有家庭。二叔一家还是常来我家小住。堂妹是我家的“老四”,跟大伯比跟爸爸亲。我这个侄女,也是二叔的心头宝。妈妈和婶婶,一个知识分子,一个农民,两人常同出同进,亲如姐妹,让很多人都赞叹这样的妯娌关系太难得。
我上学的每一步,都有二叔的指导。只是,到了初中,我们观念不和,有了很多冲突。那时父亲母亲生意很忙,我们的学业,都是二叔盯着。为上高中还是上中专,我第一次与二叔吵架。我坚持上高中,而他伙同班主任偷改了我的志愿。收到中专录取通知书时,我便离家出走了,扬言档案不调回,我不会回家,心里也无比恼恨他。
最后在父亲的协调下,二叔屈服了,我上了高中。小小的插曲,但是二叔觉得我不再听他的话,时不时会提我忤逆的事,我也觉得他不再是我心中完美无缺的二叔,亲近的心也淡远了。但是,高中三年,每年春节,二叔都会带着礼物,去我的每位老师家拜访,感谢老师,并了解我的学习情况。这些事,我不知道,直到大二与语文老师吃饭,他提起,我才知道。
高考分数,他半夜起来电话查询到,一大早就亲自骑着摩托车赶到家里告诉我。我考得不好,心情很差,当时我还小人心,觉得他是故意来讽刺我的,不然打个电话就可以了,何必亲自来。对他的关心也是带理不理。
上大学时,是他送我到的学校。提前了半个多月出发,一路带我吃喝玩,陪我买衣服买鞋。到了学校,又找了左拐右拐的关系的“朋友的朋友”照顾我,怕我吃不惯、生病没人照看,啰啰嗦嗦事无巨细地叮嘱和安排,不知道的人都以为他是我父亲。
收到的第一封家信,每个人都写了一段,就他写了五个字“照顾好自己!”
每年寒暑假回家,他不会去接我,但是总在第二天我睡够后出现,带我去吃好吃的。什么好吃,流行吃什么,哪家好吃,他都很清楚,当然,我的喜好他也清楚。
临毕业,我们为未来工作的选择又大闹了一场,几近反目。虽然最后我屈服回云南做了公务员,如他所愿。但是却几乎不再与他交流我自己的事。我扬言不要他管我,他对我的评价--“不忠不孝”也是让我恨极。父亲对我说说:不要介意你二叔说的。我才是你爸爸,我觉得你有你的想法,我们老一辈有我们的观念,这四个字太过了。但是你二叔一直待你如亲生,你翅膀毛硬了不顾及他的意见,他自然会生气。你需要学会与人沟通的技巧,学会说服别人的方式方法。除了我和你妈,这个世界上再找不到一个人像他一样毫无条件地对你好。
父亲劝我,母亲也屡次与我谈心,试图缓和我和二叔的关系。但是,我铁了心不理他,他也几乎不再与我说话。
冷战了很多年!
我带先生回家时,被父母心催逼,不得不带他去看二叔。他对窝还是不冷不热,但是却对先生很好。听着他用缓慢而标准的普通话跟先生聊天,我才发现,二叔老了,满头白发。我的目光穿过先生的肩膀,看到他的微微笑的脸上的皱纹和疲惫,也看到遥远时光里那些被他宠爱着的岁月......我还记得那个穿着乳白色喇叭裤、白衬衫的帅气青年,拿着筷子敲着碗,教我唱音阶;我还记得那个进门就被我的大狼狗亲吻的人,连我的狗都喜欢他;我还记得我因食物中毒住院,第二天他一早接我到他家,给我煮的米线,配的韭菜和午餐肉(至今,我还是最爱这样搭配吃);我还记得他的书桌每一个抽屉里装的是什么,还有床头的书里的故事;我还记得他纠正我左撇子时的每一次敲打,每一粒糖果......太多了。我好怀念!
但是,我表面上我还是很冷硬很傲气,不愿意去化解我们之间的矛盾。后来,我终于说服了父亲,辞去公职去了北京,临走,都没去跟他告别。我和二叔继续维持不冷不热的状态。
直到我的老大出生,有一次我打电话回家,讲着电话的时候,妈妈突然说:“你二叔来了,让他跟你说几句!” 他在那头问我身体是否好点?孩子乖不乖?当他听到孩子哭闹,便哈哈笑着说:“这个臭苦儿,哭起来声音这么响亮,像你妈妈小时候一样!”
我的眼泪随即奔涌而出。
春节回家时,十一个月的女儿,坐在沙发上和他一起玩。我好像看到了小时候的自己。
父亲擅于言,二叔长于做,二人关系极好,幼时如此,成年后如此,老了还是这样。父亲丝毫不讳言自己当年的荒唐囧事,好多故事,是他亲自告诉我的。二叔与我亲近,也常讲起他和父亲的小时候。曾经,我问过二叔:当年是否觉得爷爷奶奶过分宠溺我爸爸?二叔笑:各人做,各人得。你奶奶跟我讲的。我天性勤快,是操心命,你爸爸生性懒散,是富贵命,但我们都觉得这样做自己舒适开心,这就够了。小小的我听过这些,就立志自己也要做个勤快的人,像二叔一样。后来连父母亲都说,跟谁长大的就像谁,我们家这两个“老二”,脾性太像!说的就是我和二叔。
去年父亲在美国病危,他每天凌晨都给我打电话,问病情,安慰我。听堂妹讲,他急得整夜睡不着。
父亲回国下飞机时是凌晨,本来让他休息不必去接,他不放心,还是半夜开车到机场迎他,带着热乎乎的青菜粥。安顿父亲住进医院后,他每天必到,陪着父亲聊天,给他预备吃的,亲自喂食。
父亲走后,我给他打电话多了些。每次打电话,二叔都开心地跟我说,他做了什么好吃的或者小孙子又有了新进步!有时他也问问我的孩子们的情况,我也细细说给他听。他会说,这个像你小时候,或,你小时候也说过这样的话。我常常是静静地听他讲话,间或插一句,像小时侯听他讲故事一样!
一直以来,我都觉得我有两个父亲。父亲去了天堂,而二叔还在陪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