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在泉州的第一个暑假到了。
同学们早早地买好了回家的车票,三三两两地结伴走了。校园里四处流浪的猫和狗感到了寂寞,无精打采地趴在树下。
阿瓜没有回家。喵姐姐也没有回家。喵姐姐和男朋友一起去旅行了,一个暑假他们几乎走遍了福建的每个城市。宿舍里还是只有阿瓜一个人。她不知道该做些什么,但还是没有回家。
阿瓜翻着喵姐姐晒出的旅行照,心想,也许该去街上走一走,来了这么久,还没怎么好好看过这个城市。
阳光不再猛烈的傍晚,阿瓜一个人随便坐了一趟公交车就出门了。只用了不到一节课的时间,车就到达了终点站。
阿瓜才知道,从郊区的学校到市中心的距离这么短。这城市果然很小。
下车的地方是文庙,一眼望过去,一排排低矮的老房子,红砖青石相错,色彩分明,雕花的燕尾脊在光色昏暗的黄昏依然十分醒目。
红房子门前的广场上人潮涌动。叫卖土笋冻的阿婆头上插着鲜红色的花朵。阿瓜来来回回经过她的小摊好几次。终于忍不住跟她买了一盒。
拿起来一看,一块儿透明果冻冻着几只肥的不像话的蚯蚓,——这是阿瓜对这种吃食的第一印象。
阿瓜几乎是捏着鼻子一口吞下去的。后来再也没有尝过,也就不记得它的味道了,但阿瓜却忘不掉睡在那块神秘的透明冰冻里不会醒来的生物。
听说这是一种海里的虫子,它的身体会流出胶质,溶入水中,冷却便结成块儿。这让阿瓜想起神话故事里住在海底的鲛人。它的身体会出油,一滴油就可以燃烧数日不熄灭,传说古人用它做长明灯。
也许土笋冻就是鲛人呢。
阿瓜胡思乱想着就走到了红房子门前的大榕树下。榕树下有一张长石条凳子,正好够阿瓜伸直了腿躺着。正准备闭眼休息的阿瓜突然发现躺着看榕树竟别有洞天:
茂盛的榕树枝干遮住了天,最外围的榕树的大胡须像盖头一样包围着树干,围出了一个大树洞,树洞里还有小树洞。一层一层的树洞像月亮一样横悬在和阿瓜的身体平行的高空中。周围的人声全部消失不见。阿瓜觉得自己好像也悬在了半空中,很快就会被树洞吸走。
洞箫声呜呜咽咽地响起,顺着风声就吹到了树下。阿瓜坐起来,满心欢喜。眼前出现了笑容明媚的木木。
2
“你喜欢听南音啊。”木木的口气里充满惊喜,还有一丝爱慕。
阿瓜这才知道,刚才的洞箫声是从文庙旁的南音馆里传出来的,每到晚上这里都会有固定的演出。演唱者通常是几位美里的姑娘,穿着素色长裙,声调婉转,如泣如诉地唱着痴男怨女的故事。
木木的泉州到处都能听到南音的声音,村子里时常有人下乡来表演,城里还有专门的南音艺术馆,不用花钱就可以坐在布置古雅的红房子里听一个晚上。有钱人会点上一壶茶水,坐在最前面的位置,边饮茶边随着缠绵起伏的声调醉上一个晚上。
木木和阿瓜坐在最后一排的位置。夏天的暖风从门外吹来,丝丝缕缕的凉。阿瓜听的很认真,听不懂闽南语的她不时地盯着字幕。木木却兴奋地心不在焉。
木木其实并不喜欢听南音。木木家的村子里也经常有南音表演,他从未停下来认真听过。南音唱的太慢了,一个字通往另一个字的时间都够回家打个盹了。性子急的木木实在没有耐心,何况还有那么多有趣的事可以做:
村口爱下棋的老头正在等着自己去杀一盘;和网友约的游戏大战已经准备就绪;出海打鱼的大叔正要出发,可以跟着他去海天一色的遥远天际;还有高中同学的聚会、大学同学的旅行邀请、老爸的下午茶、好基友的k歌赛…….有太多的事要瓜分木木的闲暇时间了。
但远道而来的阿瓜居然能够坐下来耐心的倾听他这个本地人都听不明白的过时曲调,他看着阿瓜没有棱角的侧脸,觉得神秘又亲切。
木木说,阿瓜一定是从古代穿越过来的泉州人。学理科,不信神不信鬼的木木突然觉得自己像遇到前世的某个熟人一样。这感觉让他激动不已。这是不同于恋爱心情的另外一种让生命颤动的喜悦。木木从未遇到过。
那一晚木木想起了很多小时候的事。童年的木木喜欢独自坐在海边的礁石上听海,浪涛声一波一波的袭来,风车跟着吱扭吱扭的转。日升月落都会在海上留下足迹。身体的每个感官都能感触到时间在一分一分的流逝。
木木喜欢这样布满礁石没有沙滩的海。这样的海和人隔着无法靠近的距离,但坐在高耸的岩石上,你又会觉得这才是离海最近的方式。海是用来眺望的,一片海就是一条通往太阳的路。只有眺望才能看到它真正的样子。木木从小就这么认为。
但直到今晚他才有了想要跟人分享自己心中所想的强烈欲望。
已经不知道听了几个曲子了。阿瓜的视线已经转移到旁边拨弄乐器的人身上。
“你看,那老人家是横抱着弹琵琶的,那大叔是竖着吹箫的。好神奇啊。”阿瓜兴奋地对木木说。
木木从未注意过乐器是横着还是竖着弹的问题。他从不觉得这有什么值得注意的。但坐在最后面连他们的长相都看不清的阿瓜却记住了他们的姿势。记住就记住了,横抱琵琶的事竟然让阿瓜这么高兴。木木也开始觉得弹乐器的姿势似乎真的是很有趣的事情了。
阿瓜特别喜欢洞箫的声音,这种遗世独立的孤单,让阿瓜很想哭。它不说话,不张扬,却发出了那么动人的声音。如古老的宝剑穿过水面,穿过几百岁榕树崭新的枝叶,互相怨慕着说起了混沌不清的话。
阿瓜听不太懂它们在说什么,但这声音却悄无声息地流淌进了心底,再也斩不断了。
木木和阿瓜都不懂音乐,也从未摸过任何乐器。但阿瓜有着用不完的好奇心。木木喜欢看阿瓜睁大眼睛四处好奇的样子。榕树长满了藤蔓,木木觉得再平常不过了,就像人生来就有毛发一样,没什么好说的。阿瓜却觉得不得了了,世界上竟然有长得这么高大粗壮,浑身都长“胡须”的树。房顶上的屋脊竟然做的像燕子的尾巴一样,阿瓜恨不得跳上去摸一摸,木木才第一次发现,自家的屋脊也是燕尾的形状。
“哎,真的和燕子尾巴一模一样啊。”木木看着阿瓜的眼神开始放着自己都不知道的灼热光芒。
3
但阿瓜其实是羡慕木木的。
木木有那么的朋友,那么多有趣的事要做。阿瓜的世界却只有自己,上完课她就没有任何事可以做了。
往家里打电话最多花半个小时的时间,剩下就是吃喝拉萨的琐碎日常,她有大把大把不知道要干什么的时间。
尽管阿瓜喜欢看书,她每天都会看书,但一旦一整天都在图书馆看书就会让阿瓜感到寂寞的抓狂。只是她寂寞的不动声色,无人知晓。
图书馆的落地窗很大很明亮,别人出去疯玩的周末只有阿瓜一个人坐着看书,有时候看着看着就睡着了。阿瓜醒来发现四周空荡荡的,就有些想哭。
阿瓜抽了抽鼻子,开始用新买的笔记本抄书。在图书馆的同一个靠窗的位置,她抄过很多本书。她用繁体字抄诗词歌赋,用简体字抄长长的故事。通常抄完一本书阿瓜就累的眼冒金星,手指发麻,从胳膊到指尖,每个关节都隐隐作痛。但阿瓜还是乐此不疲,甚至兴奋的面红耳赤。
笔和手,字和纸,笔被紧紧扣在手里,手划过纸的每一行每一页,字渗透纸背,留下擦不去的印记,世界上再也没有比它们纠缠的更深的关系了。
当时阿瓜不知道怎么形容这种关系,后来阿瓜觉得,那种感觉是和做爱一样的。一个人深入另外一个人的身体,那么激烈的冲撞、印刻,却在寂静之地秘密地就进行完了,秘密的留下永恒的故事。
只是这故事里没有木木。
阿瓜不记得看书、抄书的习惯是从何时养成的。这习惯让她感到寂寞难耐又欲罢不能。阿瓜有时候会觉得自己像一个六根不清净但又强行在庙里念经修行的假和尚一样。念的经倒是好经,但却没有救赎阿瓜躁动不安的心。
经文越清静超脱,阿瓜就越感到百爪挠心。阿瓜自己也弄不明白为什么自己终日心神不宁。阿瓜就这样一边躁动着,一边又残忍的按下时刻想要往外蹦的心。
室友们逛街的逛街,恋爱的恋爱。阿瓜从未加入过他们的队伍。女孩子逛街总要吃吃喝喝,买漂亮的裙子,每次都要花不少钱,阿瓜没有钱。阿瓜的爸妈攒了一年才攒够阿瓜一年的学费,再也没有多余的钱给阿瓜。
阿瓜是带着负罪感来上学的。逛街对她来说,是太沉重的负担。她承受不住。
恋爱呢?也许自己的躁动完全是出于对恋爱的渴望。 可在认识木木之前,阿瓜还不曾跟任何一个男孩说过话。阿瓜不了解他们的世界,他们也不了解阿瓜。那些恋爱中的男孩女孩到底是一种怎样的心情呢?阿瓜从未体验过。也猜不出。她连羡慕都不知道从何羡慕起。只是隐隐觉得,像喵姐姐那样的生活她是根本不会拥有的。
不会有一个男孩千万里每天都陪伴着自己,从两小无猜走到末日白头,不管悲伤还是喜悦,都一直在。不会有这么一个人的。阿瓜坚定的认为。
在遇到木木之后,阿瓜也不曾有过这样的奢望,但她真正切切的感受到了某种从未有过的喜悦,这喜悦发自心底的最深处,无论如何努力遮掩,都会自然的流淌出来。
从不笑的阿瓜现在每天都笑的脸拧成了麻花。阿瓜觉得自己笑起来格外难看。像磨盘一样圆的脸和稀疏不整齐的牙齿,让她永远无法拥有一张好看的笑脸。大部分时候她羡慕别的女孩好看,羡慕的都是她们笑起来露出八颗整齐洁白的牙齿的样子。
隔壁宿舍爱说爱笑的小美长得并不算漂亮,脸上还有青春女孩特有的斑斑点点,但她的牙齿又白又整齐,笑起来还是很美。
阿瓜从来不敢像她那么放肆的笑。但木木身上却有一种不可思议的力量,总能让阿瓜一边卑微,一边又喜悦地忘记了自己的卑微。阿瓜终于学会了哈哈哈放肆的笑,笑得顾不上自己对不起路人的丑脸。
每当阿瓜忘记所有卑微的顾影自怜时,阿瓜就会感受到活着的畅快淋漓,这如此痛快的感觉阿瓜从记事起似乎就未曾拥有过。阿瓜记忆里的自己一直是紧绷着神经,小心翼翼地站在门里窥探着外面的世界,像一只活在地洞里的老鼠一样。
阿瓜不喜欢那样的自己,但却无法挣脱。木木来了,轻易就摘下了阿瓜身上的枷锁。
阿瓜不敢相信,笑着笑着就躲在被窝里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