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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第二位艺术家作者姓李,东北人,长得很高很壮,走路稍快一些就会发出很大的喘息声。一口地道东北音,性格随和开朗,又透着东北人混社会特有的世故。即便是不善言谈的我,他也能找到我能说上话的话题和角度跟我聊天。
他从小在本地很有名的重点学校上学。他的小学是著名的雷锋小学,学校有很丰富的艺术类课程。他很小就学习了泥塑,渐渐入了雕塑的行,后来去了俄罗斯留学,作为“引进归国的人才”留在了北京。
我去过几次他在郊区的工作室,两层楼放满了他的雕塑作品,还留了一间作为卧室,他们一家三口有时候会住在里面。这地方安静的很,不像他们位于望京繁华商区的房子那般热闹,倒也清静自在。
我仔细看过他的雕塑,大都是以革命烈士或者伟人为题材的人物雕塑,公园里常能看到的那类铜塑,对这类题材我并不是很有兴趣。倒是喜欢他随手捏的那些憨态可掬的泥娃娃。他说他的俄国导师也很喜欢他这些泥塑,喜欢他这种玩艺术的心态。
可他在国内的获奖作品全部是红色革命题材作品,他还非常郑重的向我介绍了他那一套得了政府大奖的群雕作品,他凭这一件作品就付了北京第一套房产的首付。那套作品是他所有的革命题材作品里看起来最可爱的,因为主角是一群小孩子——革命儿童,那套作品里还保留有他泥塑的可爱。他说当时就差个革命儿童的形象,他幸运的捧得了大奖。
他的妻子看起来很年轻,长得小巧清秀,也是一个东北姑娘。他们的儿子才两岁。虎头虎脑,摇摇晃晃的到处玩他的泥塑。
那天他的妻子还煮了红豆粥给我喝。我突然很想哭,忘记了满屋子更多的革命元素,很羡慕这样温暖的房间。
那时候我姐姐刚离开北京不久,我曾站在不再属于我们的空房间里哭了很久,看着厨房里一片空荡荡,我知道不会再有人在我下班后给我煮好饭等我回家了。我开始了一个人在餐馆吃饭的生活。
那碗粥很容易就把我拉回了那段轻飘飘的有家人陪伴、不愁吃喝的生活。那样的生活其实是不配叫北漂的。
而眼前的这位已经在北京生根落地,人生得意的艺术家告诉我,他办公室那帮小年轻总是哥前哥后的叫他。然而,“我们是一类人吗?我用了多少年才积累了这些资本,他们有什么?什么都没有的飘在这里,还一天到晚稀里糊涂、人模狗样的混日子。”
他说这些话的时候并没有十分傲慢的口气,但很得意。他有资本得意。而我才刚刚意识到,我就是他看不上的那类稀里糊涂的年轻人。
然而他的画册的制作过程比致老师的更漫长更麻烦。致老师的画册出的慢原因基本在于过于复杂的出版审查机制。他的画册出的更慢,除了出版社的原因之外,他自己也要负一定程度的责任。
这位在北京有不止一套房产,资本雄厚的艺术家居然会因为舍不得请专业的摄影师给自己的作品拍照,于是自己亲自上手用一台很旧的单反拍照后就发给了我们。导致图片分辨率过低完全不符合出版印刷标准。
我一次又一次的去找他,他都会契而不舍的重新拍照。看着他很开心也很认真的在那找角度拍照,我时常不知道说些什么。
“致老师人家有钱。请摄影师多贵啊,像我们这种图片,一张上千块都是少的。我这就评个职称,差不多就得了。”在他画册的整个出版过程里,他都用这种“差不多就得了“的话来回应我。
比起他说话时的左右逢源,他的文章写的千疮百孔、惨不忍睹。三篇附在画册里的文章,第一篇是各种套用马克思主义、毛泽东思想的官话、套话,后面两篇是对第一篇的复制粘贴重新剪辑。我和负责这套画册出版的主编花了很多时间去纠正他从百度上复制来的错误摆出的名人言论。
我的主编甚至亲自用尺子测量了他的作品的尺寸比例,然后发现,他标注在每一幅作品下面的尺寸都是胡编的,根本不是按照自己作品的真实尺寸填写的。
画册出版有非常严格的规定,作品的尺寸、创作时间、材质,摄影师的名字,都要按照标准格式写在图片下面,而他的画册从头到尾一团乱麻,他依然会笑眯眯的告诉你,差不多得了。
在我的一再要求下,调整了格式和尺寸问题。文章也替他善后过,最大的图片清晰度的问题还是无法解决。
出版社原本是有一笔经费是用于艺术家作品的拍照上的。也就是说,我们是有义务帮艺术家找摄影师拍照,然而这笔钱最后不了了之,不知道落入了谁的口袋,没有一个艺术家知道有这笔公费。他们都是自费请专业摄影师拍的照。舍不得这笔钱的李艺术家选择了自己动手。主编似乎感觉有些理亏,便不想再追究,他的画册在各种失真的p图后终于要出版了。
当我准备下印厂的时候他突然非常严肃的对我说,我的文章还有很严重的问题需要修改。我以为他终于意识到自己的文章写的不行了,于是赶紧停工去找他。
结果见面之后他只加了几句话,几句感谢领导栽培的话。就还给我了。
“没有领导哪有我啊,这文章里什么都可以不提,不能不感谢领导。这错误犯大了。”他得意洋洋的说。
我拿着他的稿子走了。他的画册就这样出版了。
我把样书给他的时候他非常高兴,在微信上跟我聊了大半天,聊他的过去,他的奋斗史,他美好的未来。
我把他和致老师的画册放在一起看,致老师画册的质量明显要好很多,画面精美漂亮,文字动人。致老师用20年的时间做的最好的作品都被他精心选择后放在这个画册里了。
而李老师的画册里的图像要么模糊不清,要么过于失真。他也没有那么多雕塑作品可以填满一本画册,于是这位雕塑家的雕塑作品集有三分之一的内容是用他平日的素描凑上去的。
只是致老师高冷执拗,难以接近。我至今不了解郅老师私下的生活模样,只知道他生了两个帅儿子,他很有钱。
李老师总是一副平易近人的样子,你很容易进入他的世界。和他走在街上时,他会随手接下别人发的传单,并感慨人家不容易。他也会劝我,如果不喜欢这个城市,就离开。它不喜欢你,你也不必喜欢它。人待在一个地方或者做一件事情是需要一个理由的。人要给自己找理由。
那段时候北京正在驱赶低端人口,他虽然没有问过我,也知道我的处境并不好,他会毫不隐瞒的跟我分析上层的意思。
“知道政府会怎么赶人吗?你们不走,那好,放把火让你们走。”
当他说这些的时候我是对他充满感激的,虽然他的口气里带着成功者的优越感,带着自己能揣摩上意、适者生存的优越感。但一个和你完全不同阶层的人,能够坦白的和你说他的姿态,他对你的处境的观察,在这么糟糕的环境下,我不得不感激他。
我也从来没有忘记过他,当然也没有忘记过更珍视自己作品的致老师。他们都是在体制内游刃有余的人。而我落荒而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