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风

2016-07-21  09: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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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了夏天

是知了无休止的弹唱,还是冰淇淋甜甜的滋味,或是傍晚荷塘里的蛙声一片,夜空中的银河璀璨。在我的记忆里,夏天是混杂着汗水和泪水粘稠,凝聚着血流成河的悲伤,无可奈何的命运。
而真正让我感受这夏天的难堪与无奈的,却是那些个暴雨洗礼过的午后。


我的三叔是个傻子,小儿麻痹后遗症,不但瘸了腿,也坏了脑子。我的三婶是个疯子,据说近亲结婚的产物。三婶嫁过来的时候20岁,三叔整整大了她10岁,那时候的我都有10岁了。
成亲那天三婶像所有幸福的新娘一样,娇艳如玫瑰,她画着浓妆,唇红齿白的低眉微笑,三叔胸口捆着朵大红花,咧开嘴放肆的笑。村里人都说傻三叔有福气,娶了个如花似玉的黄花闺女。当然这都是因由三婶那远近闻名的神婆母亲,不但懂得阴阳八卦,更是能掐会算,她说三叔是一辈子做牛做马的命,嫁给他,她的闺女有地位有福气。
洞房花烛夜,有人取笑三叔,懂不懂得怎么是娶媳妇,知不知道怎么去做新郎。我们这些半大小子跟着起哄嬉闹,更有人说,傻子配疯子,天生一对。三婶杏眼圆睁的骂走了这些揶揄逗趣的无聊看客。

后来,他们用事实证明男欢女爱也是人的天性本能,因为没过多久三婶就怀孕了。
冬月里生了个大胖小子,取名“乐乐”,一家人也算其乐无穷。
再一年又生了个粉嫩的小丫头,取名“丹丹”,儿女双全羡煞旁人。

记忆里,三叔一直对我极好,教我爬树掏鸟窝,带我到小河里捉泥鳅,还和我一起用柳枝编箩筐。在童年的时光里,他一直是个好的伙伴,保护我,照顾我,兄弟一般。只是结婚后,母亲就告诫我不要再缠着三叔玩了,大人有大人的事。我明白,她是怕三婶犯疯病会伤害到我。

其实,三婶的疯病倒是不常犯,大概她能自觉的意识克制,据说以前可是经常打人骂人,尤其对小孩子凶恶。可我却常见她把自己的两个孩子抱在怀里,亲吻又抚摸,像所有的母亲一样。
当然,我也曾见因为邻家小黄狗追乐乐,她围着村子撵了几圈追着小狗打。还听说她半三更坐在屋顶上唱歌,寒冬腊月穿着裙子在雪地里跳舞。
不管怎样,她对至亲的人总是温柔,我想她的疯兴许也只是对外人。
相较之下,三叔的傻就显得温和很多,更多给人老实憨厚的感觉。因为他总是算不清楚数字,说话咬字也不清晰,逢人都是乐呵呵的歪着嘴巴笑。
母亲说过,他到底是明白人,人傻心不傻,谁要对他好,他一定会加倍对人好。

我都在想,爱情如果不是致命的毒,那它就是治病药。

三叔对三婶呵护有佳,三婶对三叔温柔体贴。我的母亲原本一直担心,三婶生下的孩子会有残缺,后来发现两个孩子一切正常,能吃能睡,丹丹开始牙牙学语,乐乐满地撒欢,这一家人经常传递出欢声笑语。
虽说俩人都连疯带傻,却是庄稼地里的好手,因为肯出力,不怕苦累,他们家的庄稼长势收成一直都不错。农闲的时候,三叔会帮人去做泥瓦匠,纵然腿脚不灵便,可什么脏活重活都能干,也不计较多寡,村里人都喜欢和他搭伙。三婶的针线活在村里是出了名的,得益于她母亲的谆谆教导,穿针引线,游龙戏凤,牡丹仙鹤,金菊腊梅,在她巧手舞弄下都栩栩如生,活灵活现。我还记得端午节时她做给我的小兔子香包,长耳朵红眼睛,毛茸茸的可爱。

三叔偶尔和村里的男人打个小牌娱乐,三婶也会和村里的女人去镇上逛街买衣服,她喜欢穿的花花绿绿,花枝招展。三叔则永远一身灰黑的中山装,那是父亲几年前淘汰的衣服,穿在他身上仿佛泥巴地里捞出来的。他破旧的房子有了女人之后,似乎才像个家了,两个孩子更是增添了太多欢喜。


古话说: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这炙热的夏天,轰隆隆的雷声,噼里啪啦的雨声,应声就到。夏至刚过,树木开始舒展翠绿的叶子,各种颜色的花朵竞相绽放,过不了多久,知了就会聒噪的喧闹,池塘里的青蛙也会在傍晚呱呱乱叫。
只是丹丹却再也看不见,听不到这热闹的夏天。

午饭时分,三叔喘着粗气跑到我家,淋得像一个雨人,额头的发梢都滴着水珠,他断续的说:“丹,丹,丹丹,变黑了!”父亲一听就知道有事,他来不及换雨鞋,撑着把破伞,拉着三叔就跑。
送到卫生站的时候,孩子已经没了气息,中毒身亡。
原来季节交替,忽冷忽热,丹丹生病发烧,三婶给她喂了敌敌畏。

三叔总还心里明白,咬牙切齿的回到家就重重的扇了三婶一巴掌。只是再怎样也无法挽回他可爱的女儿。
孩子安埋的时候,三婶的母亲过来做了法事,在我们这里夭折的孩子总是不吉利的。三婶的母亲对大伙说,丹丹七月初七生日,是天上的织女下凡,王母娘娘舍不得,又把她招回去了。我在想,她兴许只是为了宽慰大家,为她的疯女儿开脱,要么七月初七该是牛郎织女相会的日子,她怎么舍得下凡投胎。
这些话应该没有人当真,可是三叔当真了,从此后的每个晚上他都坐在院子里,遥望星空,像牛郎一样,他大概想看到丹丹在天上的微笑吧!

丹丹去世之后,三叔便把乐乐时刻带在身边,寸步不离,不让三婶再碰他。包括下地时一起,睡觉时抱着,稍有风吹草动,第一个动作便是抱起乐乐。
谁都没想到,自从挨了三叔一巴掌后,三婶彻底疯了!
她不再把家里整理的井井有条,也不做一日三餐,更不会绣花织布,但依然每天穿着花枝招展,搔首弄姿,只是衣服从不分四季,大太阳穿棉袄,下雨天穿裙子,内衣外穿都是惯常,她还经常赤裸上半身或下半身,三叔对此却熟视无睹,充耳不闻,母亲从那时起就经常会随手带着衬衫,以防不雅,为三婶遮羞。

那一年夏忙,虎口夺食的时节。学校里也放了麦假,我们都要回家帮着家里夏收。田地里遍是满眼金黄的麦穗垂下沉甸甸的脑袋。诱人的果实,丰收的喜悦,庄稼人脸上的笑容,像田野里树立的稻草人,金黄灿烂。
只是这季节多雨,好天气也就只能持续三五天,大伙都必须在这几天时间里让成熟的粮食颗粒归仓,否则,一场暴雨后,谷物就可能长芽烂在地里。

噩耗传来的时候,三叔和乐乐在地里割麦子,长大懂事了一些的乐乐,拎着篮子帮三叔捡拾后面零落的麦穗,村口的大爷扯着嗓子喊:“三傻子,乐乐妈跳河了!”


大雨说来就来,老天爷变脸比翻书还快。瞬间乌云密布,电闪雷鸣,狂风怒吼。摧残了地里的庄稼,那可是农民半年的收成!
三婶的尸体最终在远离几十里地的河滩上打捞起来。过了三天,整个人都泡的浮肿,面目全非,谁也不认识谁了。
三婶的母亲说:“她属猪,就是猪的命,好歹胖乎乎的走了!”只是这一次,我看到她风中凌乱的花白头发和眼睛流淌的泪珠。她还说:“人,生如草芥,枯荣定数。”

三婶名叫“夏花”,她下葬穿着结婚时候的红裙子,三叔在她头上插满了白色的野菊花,只是因为他的笨拙,白色的花瓣全都残缺破碎。
暴雨过后的天空,乌云散去,阳光照耀枝头树叶和草尖上的水珠,闪耀出七彩虹一样的光芒…… 

这此后三叔就和乐乐相依为命,他再也不可能找到一个像三婶一样的老婆了,因为傻。
我经常带着乐乐到处玩,教他爬树掏鸟窝,带他到小河里捉泥鳅,还和他一起用柳枝编箩筐。
夏日的傍晚,大人们到村口老槐树下乘凉,我们小孩子围着麦草垛捉迷藏,打闹玩耍,累了的时候,躺在草垛上数星星。
老人们经常抹着眼泪说乐乐,这娃可怜啊!这么小就没了娘。在她们眼里,哪怕是个疯子,也是娘。老人们也常说,孩子不用管,风吹着就长大了。在亲戚邻居的接济下,乐乐也像我一样读了小学初中和高中。
高二暑假,他就离家出走,没有音讯,后来听外出打工的人说,乐乐跑到贵州,做了别人的上门女婿。

每一个夏天暴雨冲刷过的午后,阳光刺穿乌云的缝隙,金色的闪电还没有停止舞刀弄枪,豆大的雨点依然拍打着树叶。这个季节,一切都是那么浓烈和深重。
只是三叔的家彻底破败了,杂草丛生。他经常深夜坐在院子里,仰望天上的银河璀璨如旧。上了年纪的三叔更傻了,他总喜欢在雨天,站在空地上,嘴里乐呵呵的笑着,脸颊流淌的却不知是雨还是泪……

(图片来自:糖水豆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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嘿嘿


关于日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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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彼立   2016-07-29 20:06:54

    追评:这篇故事有场景有面貌有冲突,有幸福有苦涩,真实感很强,戏剧化也很强。小说的冲突来自于灌农药,一巴掌是转折。透露出了一个普世的道理:打老婆总是不好的。

  • 彼立   2016-07-25 00:27:24

    我就认为这是个真实的故事吧!是的,确实是个让人沉默的故事

  • 嗨游   2016-07-24 09:00:26

    很有萧红《生死场》的味道。自然有雨,人间有泪

  • 陈雷   2016-07-21 11:03:05

    上门当人女婿,留一老父在家,孤苦无依,是为不孝。

  • 未名   2016-07-21 10:44:27

    是一个令人心酸的故事

  • 凌加   2016-07-21 10:40:23

    一口气看完……令人沉默的故事……人如草芥,荣枯定数——这是所有悲剧可以通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