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年夏天,我都要来到一块青石的地方,来看看这儿的水是否涨了,山洪是否依旧如那年那般汹涌。
不为别的,我怀念一个青年,在那些洪水猛兽的年代,他的存在显得那么的格格不入,如同夏日的山洪,欲冲垮人间的一切。
“自然的总是好的,我总是喜欢。”他对我说。
“你是哪儿人?”我问他。
“这重要吗?我曾经认为自己是中国人,也认为是汉族人,可是这重要吗?”
“这当然重要啊,我们大家都喜欢你,等你离去了,我们大家好去找你。”
“哦!我也不知道我是哪儿人,我是天地人吧。”他脸上掠过一丝阴色,转而立马快活起来。
在我们眼里 , 他很快乐,每天在山上穿来穿去,似乎是一个什么也不用干的人。村长说不是,他是一个工作的人,他的工作便是大山,研究那些花草树木,记录他们的生长与枯荣。
有了村长的话,我们都很喜欢那个人,有什么不认识的植物,都可以去问他,他会给你说出一番大道理,什么多年生,轮生,互生,我们这些小孩子怎么也搞不懂,不就是一片叶么,还有那么多道理。这时他会哈哈大笑,拿着一本厚厚的大书拍着我们的头。
他常去寄信,也寄一些植物的标本,他说他要给他城里的朋友看一看,告诉她他现在的快乐,可是我从没有见过有人给他送信来,也没见他从邮局取回信,可他还是乐此不疲的往外送着,期待着有一天收到回音。
“你的信寄往哪儿去呢?”
“很远很远的地方,那儿有跟我一样的人,希望在这个世界上找点不一样的东西。”
“不一样的东西是什么?”
“是花,是草,是人间的一切。”
青年满意的笑着,也不跟我们明说那样东西是什么,与他而言肯定是很重要的东西,于我们而言听了可能是会笑话他的,所以他选择了不明说。不过我依然感受到了那是让人美丽的东西,如同山上的树,如同河间的水,那些不受人所支配的东西。我想那个东西如同他这个人一样,也不受人支配,生来就这么可爱,这样的自由。他带给我的,是通往另一扇们的知识,而非我那时那刻所处的地方。
青年在忙着什么?他好像也并非村长所说的是在忙着研究植物,他每每跟我们提起。
“你看啊,这草是多么的自由,这花是多么的美丽,而我们人……”
青年迟疑了一会,停止了说话,可能他觉得不应该跟我们说这么多。
“你们就如它们,如山间的溪水,如谷间的树木,你们很美,你们是自由的,你们的灵魂如同这山间的一草一木一样,都是大自然的宠儿……“
青年兴奋极了,眼神闪着光,口中滔滔不绝而手不停的摆动着。他仿佛看到了希望,看到了人生的另一种可能。
夕阳的余晖沾过山上的树,通过窗外的枝条,幽幽的照进了不大不小的土砖房,别有一番味儿。
如果记忆止于这里,那么一切都是那么完美。我手伸进瀑布,青年的面孔又回到我的身边。
青年依旧每天上山下山,教我们这群冥顽不化的人制作植物标本。最近他还多了一个任务,测量山中的溪水,他想知道这座山有多少条溪水,深处有多深,浅处有多浅,他每发现一处儿,他都要跟我说,然后找个时间带我一起去,跟我说这条溪水的特别之处,而我也饶有兴趣的勘测着。
“小木,我找到了一个神奇的地方,那儿有一块青石板……”
那天,青年找到还在田间劳作的我,他迫不及待的想将这个信息告诉我,还没等我去找他,自己跑了五里路来找我。
“是真的吗?在哪儿?”我一手丢掉手中的秧苗,拔起裤脚就想跑,被我爸逮了个正着。
“把泥腿子洗干净再跑,裤脚迟早会掉下了的。”
我和青年相视而笑,洗掉腿上的泥,穿了一双黄胶鞋便跑了,因为我知道山路可不是我的一双凉鞋就能抵挡的。
那儿真大,瀑布飞流而下, 在山间洗出了一块青石板,直坠渊底。我兴奋的躺在那石板上,想着过神仙一般的日子。他拍了一拍我的肩膀,说:
“这还不是最神奇的。”
我仰起身,他指了指对岸。
“你看!”
“看什么。”
“那儿,有花。”
隔着迷濛的溪雾,在阳光的照耀下,我恍恍惚惚看到了一株花的影子,渐而清晰起来。是一株百合,我见过,在青年的书中。
“是百合。”
“是的,只是现在还未开花,等它开花的时候我想将它采集起来,然后送给某人。”
“送给谁,不送给我吗?”
我故意打趣说,我知道他想送给谁,只不过那人为何一直没有回信,我想问他,可又没问。
我和他有了一个秘密,这个发现我们暂时没有告诉任何人,为了百合花,为了青年的愿望,我是不会告诉任何人的,甚至我有点担心。
我的这种担心并不是多余的,在那些岁月比洪水还要猛烈的年月。虽然那几天百合一天比一天见长,眼见就要开花了。可是夏天的天气说变就变,白天还是蓝天白云,可一到晚上,暴雨猛然来袭。
一天,我惊醒,大雨在窗外粒粒的下着。屋外人影幢幢,来来往往,与平日雨天有些不一样,我知道不好的事发生了。我怔地一下起了床,心犹如已经知道了噩耗一般,光着脚走出了门。人们看到了我,爸爸一手拉住了我。
“你要去哪儿?”
“我要去找青年。”
“青年没事,好好的。”村长也在。“我们是在说别的事,山堤决口了,我们在想如何抢救。”
这话一听就知道是骗人,我被爸爸拉回房间,按在桌子上,不知道过了多久,我睡着了。等我醒来的时候,又是一个艳阳天,山堤并没有决口,山堤下的房屋也没有损失,只是塘水混了,山溪清了,青年走了。
我跑到他的房屋,他的东西也不在了,他如一个山神一样来了又走,可是我不相信这是真的。百合花也不见了,只留下两片叶子的梗。我问人到底发生了什么。他们只是说他走了,也从不提起有关于他的任何回忆,这令我伤心,仿佛他这个人没有来过一般。只有我们小孩子才偶尔提起他,提起他有关的一切,我最后还说出了百合花的事,可是那晚到底发生了什么?我不知道。有一段时间,我像一个疯子一般,花了好长一段时间来填补这一段的空白,最终我找到了一个合理的解释。
夏雷震震,洪水滚滚。撼动着地面,青年在白炽灯下焦急的徘徊,不时望着窗外漆黑的一切。“这是多大的暴雨啊,山洪肯定会来的,溪水肯定会涨的。”那百合花呢,必然毁灭于这一场洪水。
所以青年跑出去了,为了百合花。
这是自己编的故事,为的是给自己一个解释。后来,村长要走了,我才得以了解当年的一些秘密。
村长要走的时候,叫来了许多人,大家都不明白怎么一回事,不知道村长要说什么。他也不叫大家进去,只是让大家在外面等着。等到下午一点的时候,里面抬出了一只箱子,大家都愕然。
“村长走了,打开吧。”当年的支书对我说。
我走向前,掀开沉重的箱子,一堆厚厚的信封跟一些植物的标本映在我的眼前,干枯的百合静静的躺在里面。一切都明白了。
“他是无辜的。”有人说。
我沉重地拾起百合花,抱着箱子走开了人群。他无辜与不无辜在我这儿没有意义,再多的言语也无法掩饰他在我跟青年这儿犯了罪,我一时无法原谅他,也无法特别的恨他,只是觉得自己的心好重。
我摊开手中的信,溪水依旧清澈,如带走青年那时一般。我看了看对岸,总期望发生点奇迹,不甘愿这样离开,而这,我在梦里梦到了好几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