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蟲2.0

2020-02-29  17: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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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捕之日记

接近午夜時我從靠舷窗的座位醒來,望見窗外有一片銀亮的光。

我將眼睛靠近舷窗的玻璃,飛機正飛躍一片白皚皚的雪域,起伏的山脈上披覆的雪仿佛蛋糕上的忌廉奶油,這與剛起飛時平坦的東歐地貌全然不同,我瞬間不清楚我在哪裏。或許還在俄羅斯境内,或者已經到達臨近帕米爾高原的地帶?我起身到機艙一側的大屏幕查看飛行地圖,大部分旅客都已經進入夢鄉,我小心走過走道,當我清楚地知道我此刻身處哈薩克斯坦的上空時,不由得感到興奮。

我這時候已經完全失去了睡意,一直盯著舷窗外的雪原觀望。被茫茫的雪裹住的大地竟然在這寂靜的午夜,自然而然地散發出一層潔净的光,我不知道這些光來自哪裏,雪是會反光的,連綿不絕的雪域在此刻披上了一件用微光織成的外衣,讓這時的寂靜更加顯得莊嚴。偶見荒茫雪山凹陷的山坳裏,有好幾盞燈聚在一起形成一座城,這麽孤獨的小城,在這茫茫的黑夜中儼然無法想象還有沒有可與外界保持交通的道路。再向遠處極目搜索,會發現還有別的小城也在亮著燈,目測城與城相隔的距離至少也有60公里或者更遠。

我看見上方的星辰格外明亮,也許雪原上的光是否就是星光?我查看手機地圖發現飛機正在接近蒙古的上空,再過一會兒就越過了杭愛山,擦過了貝加爾湖區域。進入了冷冷的荒涼的戈壁。

我的腦子裏一直回想著這幾天發生的事情,30多個小時前,我和兩個同伴剛從莫斯科一間警察局裏被釋放,連續發生的事情都太突兀太狗血,太令人難以置信了。


凱强和劉老師5日從聖彼得堡飛抵莫斯科,次日晚上我與他倆再相見,他們帶我一起吃了一頓飽飯,我點了900多驢步的餐,他倆有點驚訝,我説我來莫斯科這麽多天了沒吃什麽東西,餓的渾身打顫。莫斯科的消費水平太高了,我又因爲情緒低落無心去找合適的餐廳,基本是靠麵包配茶水挨過這幾日。

終於好好吃了一頓飯體力恢復能量回升,7號中午我與他倆約在克裏姆林宮見面,原來打算一起參觀完軍械庫再一起去吃午餐,可是我出門太晚了錯過了12點入場的票次,他們認爲先去吃午飯再決定。

7號這天是我和劉老師此次旅行的最後一天,我們打算走的地點只有兩個,時間雖然已過了中午,我們還是決定先去市區郊外的“一隻螞蟻”跳蚤市場逛逛,因爲這個地點到了下午4點就收攤打烊了。凱强的回程時間安排在15號,他跟我的情況一樣,想改簽機票卻改不了也退不了,只能按照原計劃走。我們乘坐莫斯科地鐵1號綫坐到最後倒數第二個站,出站口有安檢員問我們是否是Kntan人,這個俄語單詞的發音在這幾日裏我已經耳熟能詳了,我點點頭對方向我們竪起了大拇指。

我們出了地鐵站往跳蚤市場的方向走去,路過一個紅綠燈路口,走過對面有個天橋。我們看到綠燈結束還有20秒,雖然走快點還是能過馬路的,但是我們索性放慢脚步停了下來。就在我們站在馬路邊等紅綠燈的這會兒,一輛警車突然刹車停在我們跟前。
兩個俄國警察下車,問我們要查看護照。他們兩個都把護照原件隨身携帶,而我的護照原件鎖在我公寓的旅行箱裏,還好我帶了護照複印件。本來以爲只是警察的例行檢查,沒想到其中一個警察揮著手中一張條子,我明白了這是什麽意思,便從我的錢包裏抽出一張一樣的條子遞給警察。他們兩個則沒有這張條子,一瞬間情況變得相當複雜,警察要我們三個全部上警車。我抗議著問:“why?”警察根本不把我的抗議當回事。

我們仨被命令式地叫上警車,後排還有一個女的,看樣子好像中亞人。我們仨和一個女的一共四個人擠在一輛狹小的警車後排,看來是要把我們帶到警察局去了。還沒來得及對他們這般非人道的待遇提出反對,我們已經被警察帶到一個陌生的警察局門口,我告訴他們倆我在用手機錄音取證。其中一個警察用手機翻譯告訴我們,我們會受到罰款,因爲我們沒有注冊這張所謂的俄羅斯落地簽的居住許可證,他們兩個完全傻了,我的那張條子則是我在聖彼得堡入住時的酒店給我的,但是那個警察又把手機遞給我們看,字面翻譯的意思是:我的這張條子已經過期。
我們和那個同車的女人被一起帶進莫斯科一間警察局裏,這下我們知道事情沒那麽簡單了。我懷疑這種事情犯得着把幾個外國人抓起來帶到警察局裏嗎,然而事情的本質遠遠比事情本身更複雜。我建議我們立刻給駐莫斯科的中國大使館打電話。

荷槍實彈的警察在室内走來走去,屋裏已經有好多人在排隊等候處理。我們看見好幾個有著亞洲人面孔的人坐在一個更小的房間裏填表,另一處則站著幾個中亞人在跟俄警對話。所有人都各忙各的,只有我們三個中國人被晾在一邊完全不知道要幹嘛。鷄同鴨講的語言又不通,我生氣地問他們兩個手機都沒下載翻譯軟件嗎?凱强下了一個只能打字翻譯的,關鍵就是不能即時對話翻譯的軟件有毛用;劉老師則沒有下載過,我也是醉了,難道他倆來了這麽多天完全不用翻譯軟件跟他人溝通麽?

我們試著撥打大使館的電話,撥了好幾個號碼都是無人接聼。這時候我想起了在聖彼得堡讀研的長沙女生,她在飛機上(我們是在成都飛聖彼得堡的航班上相識的)就告誡我,凡是在俄國遇到危險往大使館打電話都白費力氣。我們試著撥了好幾個號碼終於撥通了一個,對方告訴我們現在是大使館的休息時間,電話已經自動轉接回囯内,我們上報了一些個人資料,對方讓我們在下午3點半再撥打這個號碼。

此刻的時間是14:45,我們是在14:20左右被警察帶走的。

時間突然變得很沉重,房間裏不斷有新的人被帶進來,也有幾個人不見了,可能是我們沒注意時他們已經被轉移了。我們試著跟一旁的警察溝通,有個年輕的警員告訴我們要繼續等待,要等多久則取決於裏面的人的工作進度。我看見玻璃幕墻裏頭的幾個上年紀的俄國辦事人員,懶洋洋地處理這類無聊的事。劉老師和凱强的護照被他們沒收了,就放在一邊的辦公桌上等待處理。

此刻我們最想弄明白的就是我們到底觸犯了什麽規定?接下來我們除了面臨處罰之外還有沒有別的事情?劉老師在狂查百度,終於理清了一點眉目。

關於這張所謂的“落地簽居住許可証”條子,按他們規定的步驟就是,當你到達俄羅斯第一天開始,就必須向你當地所住宿的酒店或旅館索要它,它的有效期限只限於你所在的城市裏活動的日期,當你離開要到其他俄國城市,又得馬上在抵達后辦理其他城市的這張條子,并且還必須從你入境的第一站就開始辦理,否則後面的城市你是辦不了的。如果我們身上沒有携帶這張條子,就會被視爲非法旅行,俄國警察有權對我們進行處罰。
劉老師這時也按耐不住地抱怨我和凱强:都是你倆磨蹭,那紅燈20几秒過了不就沒事了嘛,只要我們上了天橋那破警察也沒辦法了啊……

我們直到下午4點鈡才打通了莫斯科大使館的電話,對方說我們遇到這種事情只能乖乖地交錢罰款吧。劉老師反駁說:我們對於這種規定完全不知道,而且事先也沒有任何人告知我們,我們覺得這是一種非法處罰。大使館的人則回應說:事先沒被告知不足以成爲申訴條件,既然我們選擇來鵝旅行,就有義務去全面瞭解當地的法規和注意事項。這次事件會作爲違法紀錄留在我們的護照上,如果還出現第二次就會被拉進黑名單,永遠進入不了俄國的境内……

這番無語的解釋我們聽完只想爆炸,忍耐的限度已經被壓榨到極限。這等垃圾國家我是再也不想來了,什麽永不允許入境?我才懶得再來呢!事實證明中國大使館的人都是吃屎的,爾等平民出了事都無關緊要,除了我朝領導人來訪問時才會正常運作,或者是有人閙出了人命事件,他們才會緊張。這幫只會浪費國家餉糧的渣滓,在俄羅斯設有大使館跟沒有大使館簡直毫無二異。

正當我們氣在頂峰的這時,一個剛才把我們帶來的肥大警察,拿著手機翻譯的句子給我們看:你們可能將被拘留至明天。我感覺我受到了嚴重的欺辱,脾氣一時控制不住,但是看到凱强和劉老師在我的身邊,這一刻我竟然有點想掉眼淚。誰不願意以一個獨立的人格在這個現代世界中游走?我從來都是以不站隊為自己的人生信條,凡事都覺得可以是在個人的範疇内去理解,去解決的;我萬萬沒想到此刻在我的身邊有兩個“自己人”存在是多麽多麽重要,如果是我一個人被抓,我肯定已經發瘋了。在現場的被捕人士中,都還是按國籍或者民族身份來劃分的,中亞人不會跟我站在一起的;看似烏克蘭的小夥子也不會跟我站在一起的;蒙古人也不會跟我站在一起的;只有他倆在此刻與我共患難。這一瞬間我感到一種不言而喻的共鳴:一個都不能少!我們仨必須一起進一起出去,誰都不能落下誰。

時間已經是下午5點半了,我們看見比我們晚進來的人都一個個釋放了,怒不可遏的情緒快爆炸了也毫無辦法,我一度懷疑他們就是故意讓三個中國人站在一邊乾等,連處理這類事情都會按種族來區分誰能獲得優先處理。這時候要是能有誰幫我們出口氣,我們都會覺得人生尚存價值。

凱强被叫進去玻璃幕墻裏頭了,我們以爲是要一同跟進去,那大肥俄警擺擺手。我和劉老師瞬間額頭挂滿了汗。緊張是完全沒用的,凱强進去不到3分鐘就出來了,他說那警察告訴他,我們每個人要罰款5000驢布,相當於RMB560多。凱强在裏頭想把錢給那個俄警,他不收,我們突然感到莫名其妙。

沒過多久我們被叫到屋子外頭,凱强又被單獨叫到一間小黑屋裏。這麽一關鍵時刻凱强給我發了微信,可是我的手機處於全靜音狀態,沒有及時查看到:他們叫我進來這間小黑屋不知道要幹嘛……他的意思是這裏沒有監控,可以把錢在這裏交給他……

直到這一刻我們才完全理解今天被捕的真正原因是什麽:警察要敲詐我們外國游客,我們把每人5000驢布交給他們,實際上錢都進了他們自己兜裏,他們就會立刻放我們走。不然我們會被拘留24小時后還將被罰款2000驢布。説白了就俄警收入太低了,窮得連過年都沒錢,只能靠鉆這種法律的空隙謀取利益,我們今天真是倒霉透頂了。

劉老師過去告訴俄警,我們身上的現金不夠交罰款,必須出去外面銀行取現才能給他們。兩個俄警交換了一下眼神,二話不説把我們仨帶出警察局,我們又一次上了警車,直奔有ATM機的銀行去。他們俄警也已經學聰明了,嘴巴不説話,反正你們聽不懂,只需要用手機把要説的意思翻譯成文字,我們看明白了就可以了,就怕我們在偷偷錄音什麽的。取現的任務交給了劉老師,他的卡手續費收得最低,但是我們運氣真的夠背,從頭到尾劉老師跑了三個銀行,第一個銀行機器裏沒有錢;第二個銀行機器損坏了;折騰到第三個才取足了現金。兩個俄警非常警惕,質問我們“他怎麽還沒回來?”生怕劉老師潛逃了或者去哪兒告密了。他們會把車停在離銀行有一點距離的角落,并且是停在沒有監控頭的角落。

當我們把15000驢布塞給他們,他們還好心的問我們,需要送我們到什麽地點嗎?意思是可以免費載我們一程。這把我們逗笑了,我們不敢勞駕了,只想快一秒鐘離開這輛警車。他們把凱强和劉老師的護照歸還,還把我的那份複印件也還給了我。我們被載到一個天橋下,他們示意我們可以下車了。

我們就這樣被罰了款,連罰款收據都沒有,我們知道這意味著什麽。我們什麽都證明不了。仨人已經疲憊不堪,但是卻沒有感到飢餓,凱强說已經嚥氣都氣飽了。我們一副喪氣的樣子走去地鐵站搭地鐵回他們青旅,半路上去了超市采購一些東西,我買了茶葉,還買了一小瓶伏特加,回到他倆的青旅先幹了兩杯,不得不承認這一天我們仨的運氣絕對夠邪。剛才快到青旅的門口,居然有兩個胸器驚人的毛妹跟上來搭訕,我們細思極恐,要是換做別的日子這麽好的事情才不會撒手放棄呢,今天還是算了吧,等會再出什麽事情我們都無力應對了。

恰巧今日是俄国的圣诞节,奇葩的俄国什么都要和别的国家不一样。基督教隶定的12.25是基督耶稣的生日,奉崇东正教的俄国不知道因为何种缘故,非要在1月7日才帮耶稣过生日。也是俄国人够没意思,在圣诞节这天送了我们仨一个大礼包:俄罗斯警察局一日游。

這天晚上我有打算跟他們住在一起,明天一早再回去我的公寓收拾退房。畢竟這是最後的晚上,分別后又不知何時能再相聚。劉老師是明早11點多的班機回北京,我則是明晚7點半的飛機。凱强掉了這一坑把他的身家財產都幾乎罰得一窮二白,他接下來的好幾天連吃飯的費用都很窘迫了。我們在一起經歷了一場有驚無險的破事兒之後,又在一起暢聊了許久。我和劉老師喝了剛買的半瓶伏特加,到了10點半我決定還是回去吧,跟他倆道了別,下次旅行還要一起結伴的。我暗暗内心明白,這兩個人雖然跟我素昧平生,也才剛認識沒幾天,但是有了這麽一趟共患難的經歷,這在來俄的旅者當中絕對是少之又少的。這種患難與共的人之前不是兄弟此時也必須是兄弟了。


回到Tatiana的公寓,我累的不想跟她見面,她在她的房間裏,我只是在門口叫了她一聲,然後把公寓鑰匙放在她房門口的櫃子上。沒過多久她發消息來,問我今天過得可好?我一時憋不住,本來不想告訴她今天我的遭遇,又把事情原原本本的經過在微信上跟她説了。她跟我說對不起,我有點難過,我説還是很高興認識她,這事情不必道歉,以後我們還要常聯係。

次日我起床後,我在Tatiana的餐桌上放了一張卡片。下午2點半,我離開她的公寓去往謝列梅捷沃機場,雪又開始下了。


飛機飛行了10個小時后抵達廣州,在早上太陽冒出來的那一刻,我知道我的坐標剛好進入内蒙古。冉冉初昇的朝陽鑽出雲層,來到山西的境内往下看,大雪覆蓋著太行山。
大星一早就來機場接我,這時是北京時間9號早上10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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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二乔   2020-02-29 17:56:51

    虫儿历险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