蜗行

2020-03-07  22:05

284 0 2722

母亲的自传(三)

我跟母亲商量,趁我在家,还是我陪她去县城的医院里看看腿伤,同时检查一下身体,看究竟是什么毛病,不随便听信偏方,检查清楚,对症下药才是正道。

正说着,母亲的手机来电话了。是舅舅。对,那个七八岁自己独自出去讨饭的舅舅。他活下来了,落脚点是几百里外的湘乡——毛主席的家乡。他当年一路讨饭,也不知道走了多远,然后到了湘乡这户人家。这户人家没有孩子,便收养了舅舅。他记得自己的老家,他成年后喜欢到街上找人聊天,尤其是五湖四海的生意人。于是发现了一个做生意的老乡,讲了自己的身世,竟然跟奶奶联系上了。奶奶跟我讲过认亲的事。她本不想认的——她当然希望她养大的女儿把她当亲娘,何必节外生枝。但她是个精明人,她知道没有不透风的墙,她的女儿迟早会知道自己的身世。反正会知道的,给她认了哥哥,今后多个亲人多条路走也是好的。女儿懂事了还会感激她的开明。所以,我从小就知道我有个舅舅在湘乡,他讲的话很难懂,他会做好吃的松花皮蛋。

舅舅说母亲的生日他要过来。母亲说她儿子在广西没有回来,没有办酒没有请客,不用来了,以后等她儿子回来了再打电话请您来玩。他们各讲各的方言,一句话重复好几遍还不知道对方听懂没有。对方的意思也是似懂非懂。交流得有点艰难,好不容易讲清楚挂掉了电话。

母亲说舅舅想过来给她过生日。也是怪了,去年满六十岁没想起过来,今年倒是记起了。她说叫他别过来了,他身体不好,气管炎,哮喘,来回奔波怕受不了。加上自己刚好腿有伤,做顿像样的饭也很困难。而我,确实不会做饭,除非自己吃炒两个小菜。母亲说得有道理,只要舅舅能理解的话,以后找机会聚也好。

但舅舅的电话很快又打过来了。他这回很生气,说我准备了很久,想过来给你过个生日,你再三推辞,莫非不想见这个哥哥?母亲说不是这个意思。舅舅说,老兄妹了,见一次是一次,我好不容易准备好,明天肯定要来的,哪怕是嫌我也要当面说清楚。母亲说那你是一个人坐汽车来还是?舅舅说他儿子开车过来。

那自然是无可推脱了。我说也别担心,明天去镇上店里吃饭吧,这个我可以安排。母亲说店里吃饭倒是省事,只是农村里没有这样的待客习惯,怕不合适。我说那就明天买点菜,你坐在火边掌勺,我帮你打下手,实在做不好舅舅也能理解吧。毕竟他大老远跑来,不是为了吃餐好饭,确实情况特殊嘛。母亲说我们的礼数还是要到。

终归是母亲一早起来杀鸡,本来上午要去打消炎针,也先推迟了。舅舅和表哥大约11点到了家门口。母亲照例笑呵呵地迎接,老兄妹见面,一声“哥哥”“玉宝”(母亲小名)让人泪目。电话里的误会瞬间烟消云散。

母亲自然会解释她推却的原因,身体不好不想让哥哥担心倒是个很说得过去的理由。舅舅则解释他去年没来给母亲过六十岁生日的缘由——他的四十岁不到的小儿子脑出血,中风了。好在治疗及时舍得花钱,目前生活勉强能够自理。只是三个孩子的养育就要靠他妻子和大家庭一起来承担了。

他们各说各的方言,努力想把自己的生活告诉对方,努力想了解对方的生活。那些藏起来轻易不跟人说的话,甚至跟自己孩子也不轻易说的话,双方都在努力地表达。虽然谈不上散落天涯,但同样的身世和命运,很多苦楚,是相通的。很多希冀,也是相同的。

舅舅不同意出去吃饭。母亲也早做了两手准备,于是在家简单地炒了几个菜,待客的八大碗是没有的,但还是像样,至少在我看来。

舅舅说他有个中药方子,能治母亲的腿脚。我心里自然是不信的,但还是赶快找来纸笔,请舅舅写了下来。还逐一请教了每味药的名字——舅舅的字我好多不认得,何况他写的未必是中药的通用名。我说先打针把目前的炎症消下去,再用舅舅的中药方来治本。舅舅点头表示满意。

表哥说他明天要出差,下午还要赶回去。母亲说那哥哥在这里住几天?舅舅说他身体也是要长年吃药的,没带药过来,得一起回去了。于是不再客套,顺便跟母亲搭表哥的车去镇上打针。

诊所里的医生见了母亲,问今天好些没有。母亲撩起裤脚给她看,她说好些了。然后看见我,她说:“这是你女儿吧?你回来了还好,你不知道你妈早几天那个样子。我说我不敢治,她非要在我这里打针。我讲过了,万一打针没有效果,耽误病情我不负责任的。”母亲没有否认她的话,反而夸她:“现在好多了,说明你水平高,也说明我没白相信你。”“算了,我水平不高,你小孩子回来了,我把话讲清楚,免得他们找我麻烦。你妈也胆子大,拿自己性命开玩笑。”

母亲是读过书的人,要怎样的无奈,才会把自己的命交给各种偏方,交给路口的小诊所。她当过十年民办教师,为了生个儿子,别人转为公办的时候她被开除。而后她跟随父亲卖过扣子,卖过百货,开过小餐馆,提篮子倒腾过药材……为了维护父亲跟奶奶吵架,为了维护奶奶跟父亲吵架……我们眼看着她从梳两条长辫的斯文年轻妇女,慢慢修成臃肿的泼辣的市井小民,到如今微驼的坚忍的老人。岁月这把刀啊。我后来讲鲁迅的《故乡》,讲到杨二嫂总莫名地想起母亲,然后想起自己。我不想把那些不堪的词加到杨二嫂的头上,因为同情。唯有同情。

我终于有机会看到母亲的文字。那天打了针回家,母亲说她想睡了,不吃晚饭。我说好,就扶她上床睡觉。奶奶是长年不吃晚饭的,她一般下午四点多就自己上了床。有时候呻吟,有时候很安静。我跟女儿热了点剩饭吃,然后去母亲房间的柜子上收拾东西。

这时我看到一个本子,应该是龙伢子的草稿本,但上面有母亲的笔迹。我以为是她记的什么账吧,信手拿起来看了看。却发现是母亲在写自己的身世。还只写了一页纸,墨水很浓。上面清楚地写着她的出身地,详细到村组,然后是出生日期,她说是个雪天。那边的亲人,父母的去世,怎么来的这边,等等。具体的文字我记不清了,但我深深记得字里行间充溢着一种悲怆。一种不甘。一种对命运的控诉。

我感到一种莫名的害怕。一个一天到晚累到无力挣扎的老妇人,她启动了文字。她只开了个头,我却仿佛看到了一条命运的暗河,谈不上汹涌,它就那样不动声色地流过来,无可回避。她把无法言说的痛苦和挣扎,诉诸文字和命运。

我看到了母亲寂寞而凄苦的内心。父亲去世已八年,这八年里,有什么乐,有什么难,有什么苦,跟谁说?记得有一次听母亲提起一个跟她年龄相仿的女人,丈夫死后,招来了一个做苦力的男人。她说那男人好傻,辛辛苦苦赚的钱,一分不留全给那个女人,还被那女人骂得要死。她那口气,满满的不屑。可是,固然不屑且不为,难道就没有一点羡慕么?是的,羡慕。

母亲是读书人,她终于记起自己是读书人。在店里做事,她庆幸自己认得所有的中药名,也能将药和名对上号。“不然,我这个年纪,哪里找得到事做。现在,老板娘还苦留我呢。”读书人,把自己的悲苦写在纸上,也是不枉读书一场。

母亲翻了个身,我轻轻把草稿本放回原处。

后来,我再没见过它。


上一篇

互相照亮


关于日课

举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