玲子还在被窝里,听到了门外的对话。
那沙哑的声音是隔壁的小萍妈:“你听说了吗?雅枝前天死了。”然后,是妈妈的声音:“啊?不可能啊,她才五十岁吧。怎么走的啊?”小萍妈叽叽呱呱地说了好多,她的闽南口音很重,说得又快,玲子竖起耳朵使劲听了好半天才大致明白了是怎么回事:雅枝阿姨被木板给压死了。她睡觉的床铺上面存放了好多的木板,是晾着给她儿子结婚时候打家具用的。前天晚上,有一条架着板块的横梁断了,板块全都掉了下来。就这样,她还在睡觉就被砸死了。
玲子忽然觉得好冷,在被窝里缩成了一团。
她认得这个雅枝阿姨。她的个子不高,浙江人,细眉细眼的,说起话来是软软的,很好听。前不久她到玲子家里来玩过,还带了好吃的大白兔奶糖给玲子,玲子可喜欢她了。
她怎么就死了?!
正想着呢,妈妈进来喊她起床了:“礼拜天也不能睡太晚啊。”
领子一边不情愿地伸出手去穿毛衣,一边问妈妈:“妈,雅枝阿姨真的死了吗?妈,死是什么?是不是牺牲了?像邱少云叔叔那样?”
妈妈麻利地帮她扣上棉袄,瞪了她一眼,说:“小孩子,少问这事。”
玲子把小脑瓜子一歪,不情愿地闭了嘴。
可是这个问题就此开始不停地在她的脑袋里盘旋起来。
“会不会是跟我埋了的那只小鸭子一样呢?”
爸爸喂小鸭子吃了什么药,叮嘱玲子别给鸭子喝水,可是玲子心想,我不喝水多难受的,鸭子不也一样吗?还是忍不住鸭子专用的破碗里倒了一点水。才一点点啊,结果,鸭子死了。爸爸没说玲子什么,可玲子内疚啊,把鸭子用一个小木盒装了,用小锄头在菜地的旁边挖了一个坑把鸭子埋了。玲子还戴上了红领巾,庄严地给鸭子敬了一个礼。
玲子一心想着“死是什么”这个问题,刷牙的时候都忘了挤上牙膏,等到发现了,挤上牙膏了,又蹲在水沟旁边刷了不知道多久,脚都麻了才知道站起来。吃饭的时候她又在想这个问题,只懂得用筷子拨拉着稀饭,一个劲地吃稀饭,平时爱吃的腌菜也没吃上几口。
爸爸看她那样,问她怎么了,听了她的问题,说:“想这干嘛?是人都会死的。”
玲子很疑惑:“啊?!都会死?那,爸爸,你和妈妈也会死吗?”
爸爸笑了:“谁都一样……好啦好啦,爸爸跟你开玩笑的,我们会长生不老的。别想那么多了,做作业去。”
作业快做完的时候,玲子听到爸爸在外面喊她:“玲子,过来一下,家里酱油没了,打酱油去。”
玲子一开门,一股冷风吹来,她不觉打了一个寒颤。好冷啊。你看那些树啊草啊,一个个,都被冻得直愣愣的了,还有那几只鸡,平时玲子一出门它们就会过来叽叽咕咕的,现在全都跑到那个土堆上挤作一团晒太阳去了。
还好,太阳出来了。玲子顺着晒着阳光的地方走去,走着走着,哪儿还会冷啊,她一边哼着歌又蹦又跳,一边看着自己嘴里呵出的白雾,觉得自己就是一辆会喷汽的火车。
酱油要去供销社买,那里也不太远,没多久玲子就到了。柜台里面,那位胖阿姨先是挪开一口大缸的木头盖子,酱油的咸香味就飘过来了,可真好闻啊。阿姨拿起缸边上挂着的一个带着长柄的铁皮罐子,伸到缸子里,打上满满一罐酱油,熟练地倒进酱油瓶上插好的漏斗里,接着又舀了一点,添进瓶子里。阿姨笑眯眯地递过来酱油瓶,接了玲子手里的钱,说:“刚好啊玲子,记得喊你妈妈来耍啊。”
玲子应了一声,转身匆匆地跑了。
胖阿姨是妈妈老乡,只要玲子来买酱油啊老酒啊什么的,她每次都是这样多添一点。可玲子不喜欢她这样,觉得自己占了便宜,不舒服。
回去的路,玲子决定往工地上绕过去,那样走更近,而且,没有遮挡,太阳更大。
走到半道上,她看到路上挡着好多的花岗岩大石块。好大的石块啊,有玲子半个人那么高,可能是刚从车上卸下来,就那么胡乱地堆着。
玲子只好在石块间的缝隙里绕着走。眼见着就要走过去了,却见两块石块在面前堵得死死的,根本没法绕了。
回头?才不呢,前面拐个弯就到家了。
玲子把酱油瓶放在石块上,双手一撑,很灵巧地站了上去,然后,拍掉粘到手上的石粉末,拿起酱油瓶,抬起腿一跨,跳到了另一块石块上,往下一蹦,就到了地上。
她正要抬脚走人,发现刚才跳下的石块边上有个什么小东西在挪动,走回头蹲下一看,一只蜗牛正慢吞吞地往上爬着,花岗岩表面的石粉似乎裹住了它的脚,可是它仍然在往上爬。
玲子伸出左手去捉蜗牛,想着等下把它放回到路边的草丛里。“你在这里怎么行,等下工人来抬石块,你不被踩死啊。”
没想到就在她捉住蜗牛的那一会儿,右手中的酱油瓶一滑,瓶子底碰到了石块的尖角,瓶子底瞬间裂了,破了一个不小的口子,里面的酱油涌了出来。玲子下意识地用左手去捂,哪里捂得住哦,转眼间,瓶子里的酱油就流光了。
玲子傻傻地站在那儿,看着手中的空瓶子。没了?酱油就这么哗哗地流没了?怎么会这样!
对了,蜗牛呢?她赶忙蹲下来找,地上黑乎乎的,都是酱油,她找了好久,才发现蜗牛在酱油里泡着,缩成了一团。
它死了。
待玲子重新站起来的时候,她心里充满了恐惧。早上的那个问题又冒了出来,这一次,带着玲子认定的答案:死是什么?人死了,就像这个瓶子一样,破了,酱油流光了,瓶子就死了。死亡来的时候,就像这瓶子被敲破了一样,酱油流走了,什么都挡不住。
玲子拎着破瓶子跑回了家。妈妈正在擦着饭桌,玲子带着哭腔喊了一声“妈”,扔掉破瓶子,一头扑进妈妈怀里,抽抽搭搭地哭了,一边还嘤嘤地说:“妈,你以后不要死,我不要你死。”
妈妈闻到玲子身上那股浓浓的酱油味,低头一看,玲子的棉衣和裤子上满是污渍,这里一块那里一块。妈妈吓了一跳,紧张地来回地摸了摸她的胳膊和腿,确信她没伤着了,这才抱了她,拍着她的背,任她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