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披着外套从房间里走出,我说:“外面有点飘雨。”他推开窗户看了一眼,说:“一点毛毛雨,带把伞就行了。”我们一人一把伞出了门。
四月的乡村像幅油画,空气里流淌着湿漉漉的花香。菜地里玉堆翠绕,一条小溪平静地穿过家门。水泥地路面湿润干净,脚踩在上面踏实又舒服。
父亲今年七十余八。小时候,我常听村里的大人们讲,他很聪慧,记性很好,成绩总是全乡第一。老人们说,他是出了名的大孝子,每次学校发白糖或糕点,他都舍不得吃,要给奶奶带回去。可惜家里太穷,因几元钱的学费交不起而回家。父亲是长子,还有两个弟弟。十五岁的他挑起了家里的重担,种地、插秧、割草、喂牛。后来因为写一手好字,被安排去当代课老师。十几年后转正,后来成了学校负责人。工资很低,为了养活一家老小,他一放假就做小生意。省吃俭用地攒钱,我们家的房子修了一次又一次,越来越宽敞明亮。他教过的学生很多,有三代都是他教的,大家都尊敬他。只要一回来,远远的就有人招呼,热情地请他喝茶。
“雨都停了。”父亲说。
我把伞收拢,和他并肩走,脚下有条无名小河缓缓流着。太阳的小脑袋从云层里探出。
“爸,你还记得不?有一回,我和哥哥下河摸鱼,晚上被你罚跪呢。”我故意生气地说。
“好多年了,河道变窄了。以前水很深,总担心你们,怕你们掉河里去呀!”父亲慈爱地说,拍拍我的肩,算是迟来的安慰。
父亲和母亲养育了四个孩子。长大后,我们成了蒲公英,风吹来各自飘散,各自安家。母亲病逝,父亲再婚后住在省城,平时与我们电话联系,逢年过节才回来跟我们团聚。
“爸,老屋到了!”
父亲走到篱笆门前,默默地凝望着眼前几间青瓦房,一些老玉米和旧灯笼,小名一样挂在屋檐下。一抹霞光斜照着父亲枯瘦的脸,过了几分钟,他才走进去。老屋像老祖母一样慈祥,迎接我们。沉默,宁静,内敛,年年如此。
老屋的故事像天上的星星,数也数不完,每一颗都亮晶晶。站在菜地和果园里,各种记忆碎片纷至沓来。“春天的菠菜/夏天的辣椒/秋天的土豆/冬天的萝卜/一双粗糙的大手采摘,清洗,翻炒/把清香夹进我的小碗”……
屋后的竹林,依然蓊郁,是我童年时代的游乐场。夏天的夜晚,数“十八罗汉”,过家家,捉迷藏。我曾写下:“屋后的小竹林,斜坡下/大哥蹲在爸爸脚边/姐姐们围着木盆逗鱼儿/妈妈坐在小凳上纳鞋底/小竹林飘浮着毛绒绒的晨光”。
我和父亲在洗衣石板旁坐下休息,聊天。这时候,一列永不消逝的火车从记忆深处开过来。
那一年,父亲买回一辆自行车,高兴地许下诺言,“你们要听话,过段时间我就带你们去看火车”。为了看火车,我变得懂事起来,学习成绩也提高很多。可他每天早出晚归,有时人影都见不着,好像永远都有忙不完的事。眼看去看火车的希望快成泡影,暑假的一个晚上,哥哥姐姐怂恿我去问问。
我挪移到他面前,小声地说:“爸,什么时候去看火车啊?”母亲在厨房做饭,也帮着说话:“答应过娃儿的事就不要拖”。父亲看我一眼,想了几秒,说:“明天就带你们去!”这个好消息来的太突然了,我们兴奋到半夜才睡着。
第二天,我们都起得早。父亲说:“有二十多里路呢,我先载你大哥和二姐到前面一个地方,再回来接你和大姐。”他的双手稳住自行车把手,等二姐在横杠上坐好,他后腿一伸直就飞上了车,哥哥迅速跳上后座。看着他们离去的背影,我只有焦急地等,踮着脚尖地望。等了好久,望见父亲骑自行车回来了,大姐牵着我往前跑。“别慌,别摔了!”父亲跳下车来,把我抱上自行车横杠,叫我抓紧车把,然后载着我和大姐出发了。尽管屁股在横杠上没坐多久就有些疼,腿吊得发软,我还是喜悦得像只小鸟。路上有很多人跟父亲打招呼,有同村的,有邻村的,有学生,有学生家长,父亲回应的声音洪亮又爽朗。到达哥哥和二姐等候的地方,父亲把我抱下车,叮嘱大姐:“你们在这儿等我,千万别走开啊!”又载上哥哥和二姐朝前去了。
又等了好久,父亲终于骑车来接我和大姐了。自行车飞驰起来,我坐在横杠上,听到父亲粗重的喘息声,忽然好像有水滴到我脸上。“爸爸,下雨了吗?”我问。“太阳大得很,下什么雨哦。”我扭头看他,他的脸上豆大的汗珠顺着下巴正流着。我伸出一只手要给他擦汗,他有些生气地说:“坐好,别动!”
来来回回,父亲往返五六次才把我们载到了县城火车站。
夕阳是一只倦鸟,静静地穿过杂木树林,向西移动。父亲又来来回回五六次骑自行车把我们载回家。母亲冲好热水,叫满身大汗的父亲洗澡,我们一溜烟跑出去,喊拢村里的几个小伙伴,眉飞色舞地讲看到的火车,讲了一遍又一遍,小伙伴们羡慕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