疏影横斜

2020-07-28  21: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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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我遇见那些文字,着纸质的衣

            
                好读书,不求甚解。
                最早在幼儿时,见父亲写字,我觉得他突然就有了与喝酒,吃饭不同的神态,令人萧然。后来,才明白,那是和一种叫做文化相关联的东西在一起的气质。

              于是,在我尚未识字的时候,便拿起笔,照着家里报纸上的铅字,一笔一划描起来,在我,等同于画画,可是母亲见了,立即惊呼起来,哎呀,这娃才三岁,一个农村丫头,从来没教过,竟然晓得写字,而且,写的这么一笔一划地端端正正!
              可不,报纸的印刷体,能不端正吗?

              自此,见着纸张,凡是有字的,对我便有着天然的吸引力。
               后来,最初时读三毛,整段地抄写撒哈拉沙漠的骆驼,雨季不再来。

              可是,有一天,我开始怀疑生命里出现的一切:生命存在的意义,人类生儿育女的意义,植物和动物存在的意义……

              因为,当我以为生活会一直如此理所当然地过下去的时候,我的母亲病了,病历上写着Ca。
        那时,我刚刚过完十六岁的生日。

        那一天,当我从市中心医院的四楼医办公机械地走到楼下,从楼房的暗影和阴凉中走到院子里的刺目的阳光里,面对着花园里蓬勃盛开的芍药,我感觉自己的灵魂出离了自己的身体,我觉得整个世界都是虚幻的,我自己不是身处在真实的时空里,我这是在梦里吗?

      当梦醒来,我的母亲一定还好好滴在家里,等我回家吃饭,唠叨我按时起床……

       一位五十多岁的医生语气温和措辞委婉地指着几张X光片告诉我说“你母亲这种症状,病灶在胰腺上,疑似,他停顿了片刻,指着诊断证明上的一个英文符号Ca,望着我说,如果保守治疗,一般会有三个月的期限……”。

           我根本无法专注地听明白他后面所说的话,我只是机械而礼貌地点头,仿佛他所说的不是关于我母亲的,而是另一个不相关的人。和医生办公室相隔三个房间的中间病床上的那个五十四岁的母亲,她是别人的妈妈。

          我不知道如何确定自己是在真实的情景中,还是在梦中,我使劲地用指甲狠狠地掐自己的胳膊,疼,是真的很疼。

        然后是一段特别艰难的时间。

        每一个场景我都仿佛有一种置身于梦中的感觉,我去买水果,穿过川流不息的人群去街对面的饭店给母亲买粥,她只能勉强喝下一些稀粥……
          再后来,她离开,在一片白衣憧憧中托体于静寂的山峨,我无法入睡,半梦半醒中总是梦见她打开门去一个很远的亲戚家,我在雨里、雾里、泥泞的山路中独自等待她的归来,黑夜降临,四野无声……太多的眼泪,太深重的追悔,太沉重的白天……我曾经那样理所当然地以为,做妈妈的,怎么可以这样地不辞而别……
    
           接着,是漫长的雨,天渐凉,渐冷,我去阁楼翻找她留下来的一些旧的衣被,阁楼里摆放着许多的杂志,破旧的故事、小时候的作文本。然后,我翻出一本封皮残破不堪的《天龙八部》。
 
          在昏暗的阁楼我独自翻开这本曾经囫囵吞枣读过的小说。北国大漠到江南水乡,从华山绝顶到蒙古草原,名山大川、荆湘美景、边疆风光、大理山水、雪域高原、闽粤天地、域外孤岛……
         一个色彩缤纷、超然物外的传奇世界在我面前打开,顾盼间乾坤倒转,一霎时沧海桑田,千里茫茫若梦,烛畔鬓云有旧盟,桃花影落,碧海潮生。天山鸟飞绝,故人两相忘。沐春风,惹一身红尘;望秋月,化半缕轻烟,红颜弹指老,刹那芳华逝。塞上牛羊空许约,莽苍踏雪行……

        我在黑夜的环绕之中,仿佛顿悟了尘世的苦痛都是宿命的注定,平凡如我辈,每一个生命都是向死而生,故事里段誉痴于神仙姐姐和王语嫣,虚竹痴于心中的佛法理想,慕容复如他父亲痴于复国大业,段延庆痴于大理段氏的皇位,当读到乔峰怀抱死去的阿朱在雷雨之中狂奔,“列国四海千秋万载便只这么一个阿朱”时……世上哪有不痴人?世间哪有如意事?

         不知不觉间,我的眼泪不知道怎么的喷涌而出,寂寞的时光,无言的伤痛,年少不谙世事的轻狂,懊悔和追思……红尘陌上,谁不是尘间摆渡人?我仿佛已不在尘世间。万物皆空,物我两忘。布施、持戒、忍辱、精进、禅定、宽恕,一切惟心所造,道法自然,俯仰日月任无常,山门四方雪茫茫。

       我的疼痛仿佛随着乔峰之死亡疼痛消解了许多,关掉灯,外面一片漆黑,我一个人在黑暗中坐了很久,等到我的眼睛在漆黑里也仿佛自带光芒,我摸着黑,沿着木梯一步一步走下来,我知道我已然得到了治愈,我再也不用刻意回避记忆里一次次不经意间浮现出的母亲的样子。
    
        年少时读书成痴。且因生性木呐,不善言辞,母亲每每看见我吃饭时细嚼慢咽地样子都要摇头叹气,总是蹙着眉头说:看这“书呆子“老好儿的样子,长大出嫁了,还不得让婆家人欺负死呀。我当事极不爱听她这样说,总是以为她不喜欢我,现在想起来,那是一个做母亲的对于性情软弱的女儿的爱到极致的担忧呀。

          有一次,我读《杨家将》正读得出神,母亲在厨房叫我去给门前的菜地里拔些小白菜回来煮汤,我迷迷糊糊的应了,来到园里,只见一地碧绿的蔬菜,记不得母亲叫我来拔什么菜了,况且对于白菜波菜小油菜什么的,我向来都没有仔细瞧过,哪里分辨得出?于是心想反正都是疏菜,随便拔些吧,就拔了一大捧回家,母亲一看又是好笑又是好气,原来我拔的是父亲刚分秧栽的用来长菜籽打油的油菜苗。

            从此母亲就把我这件事作为反面教材,用来教训姐姐哥哥们批判“书呆子”死读书之害。

          暑假里舅舅来家里作客的时候,母亲又叹着气说给舅舅听,不料作为校长的舅舅却对我大加赞赏:
         一个小孩子,读书能读到这种专心的境界,那是做为学生的非常重要的品质呀,是难能可贵的呀,于是在开学的全校升旗大会上竟然把我当作好学生专心读书的例子来表扬,一时间乡人皆知。

        尘海茫茫,世事无常,生命里若有那么几本能让你沉醉期间的书,该是一件多么值得庆幸的人生快事,一书在手,有如老友相逢,胜却人间无数。

         那种释放着墨迹的文字的气息,安静地,她可以在任何地方出现,她用不着借助于网络和一切外在的电子屏幕,都能够毫无违和感地接纳你,拥抱你,给你治愈的力量。

         生活总是无常。就在昨天,我得知我在前几天刚见过的一位朋友身体出现了很大的状况。
  
           每个人的一生都会遇见这样那样的艰难时刻:亲人陷入病痛而你无能为力,深爱的人对你的付出置若罔闻,工作上受到排挤和误解,一段无法示人的隐秘伤痛……在那一刻,你想要遁世的念头是如此强烈,你需要一个逃离的出口。

          于我,就是一本纸媒的书。一本我可能没有读过的,或者一本我可能已经读过无数遍的书。

         在这样的一个个无常中,我们的心情可能就会时涨时跌,也许每一个人的内心都有一段柔软的部分,那个柔软的部分需要在生活的无常的痛苦中得到疗愈,而这个疗愈的空间和方法如果可以被称之为避难所的话,那么,亲,你的避难所是什么呢?
 
            年岁渐长,越来越觉出生命中孤独的况味,同时再也不愿意去刻意地迎合他人,能够在一起愉快的聊天,畅所欲言的人也好象越来越少。
        
        我越来越喜欢把自己的空暇交给一本书,寄身在一个个精彩的故事里,在他人的苦难和幸福中感知生命的快乐和伤痛,静下心来阅读,深深地沉入其中,不同的书就像不同形式的住处,你只需要将自己安静地、完整地交还给时间本身,你在里面只需要独自呆着,它是如此体贴入微地包容你所有的情绪,让你的整个心神陷入其中,它永远不会伤害你,不会嘲笑你,不会在你最脆弱的时候趁虚而入对你反戈一击,只会让你的心身获得“出离”的超脱,哪怕是短暂的一两个小时,也足以给你抚慰,一本书仿佛就是一所随身携带的避难所。
      
         从懵懂少年到不惑之年的现在,春谷泉流茶花白,夏谷云生荔枝红,那些纸媒的书,总有一些一直都陪我在枕畔,无论是出差去陌生的城市,还是去熟悉的茶楼喝茶,我都有一本纸媒的书在手,封面如玉旧相识,斗转星移,感谢这世界有她们和我同在。
 
        唯书有色,艳于西子,唯文有华,胜于百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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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日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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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四季风   2020-07-31 10:29:13

    书痴也是一种境界,得过病的人感同身受,健康加读书,算是极好的。

  • 海浪花   2020-07-31 08:46:11

    情感真,文字美!

  • 疏影横斜   2020-07-31 08:35:07

    很开心有您做笔友!加油哦!

  • 疏影横斜   2020-07-31 08:34:48

    谢谢亲的阅读和鼓励

  • 伊曼   2020-07-31 07:41:34

    一口气读完。很感动。许多的感受是我想说出来的,你替我说出来,文字很美,来自内心。好棒!

  • 乡下蚂蚁   2020-07-31 07:31:37

    棒棒滴,艳于西子!

  • 疏影横斜   2020-07-31 07:11:10

    谢谢亲的阅读!

  • 米兰   2020-07-30 13:27:30

    像哗哗流淌不息的江河之水,倾述着你与书的深深联结,爱书成痴、与书结下深缘的人啊!心疼少女的你承受那样的悲伤磨折,欣慰那本叙事宏大的武侠名著给了你慰籍和启示,欣赏你的智慧通透。你关于读书的很多感受我也非常有同感呢,只是自己写的时候没能清晰地表达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