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
宋,嘉定十年,铅山
四月,清明。
莺歌燕舞,游人如织,眼前斑驳的墓碑被杂草掩盖,只有一个破碗摆在前头,还有一小根没燃尽的香烛,后面的几个小土堆破烂的得不成样子,我从袖中拎出一壶陈酒。
所有人都投来异样的目光:这个须发皆白、走路都颤颤巍巍的老头,竟然独自身着孝服前来踏青,还背了一把锈迹斑斑的断剑。
“这人谁啊,不就是一块破墓碑吗,有什么可踏青的?”
“ 大概这里出了点问题。”有人指了指自己的脑袋。
须臾,突然变天,寒风夹着一丝无情呼啸而来,却也有许多胭脂味儿。
背上的剑仿佛得到了指示,蠢蠢欲动,我抽出剑来。
盯着剑断痕处已凝结的鲜血,仿佛倒映着那熟悉的身影,遥远模糊的故事,也逐渐清晰起来。
(一)
“阿满,快点!”前面伏在马背上的白衣男子转头大喊。
我愣了一下,随即加鞭赶上,但心中依旧在打量眼前这剑眉入鬓、目若朗星的青年。
这真的是刚刚在耿将军那立下军令状,豪情万丈的好汉子吗?是那个年纪轻轻便成为了掌管文书和帅印的掌书记的年轻人吗?
“吁——”前方传来的声响将我的沉思打乱。
果不其然,在通往金国大营的大道上,和尚义端正纵马狂奔,马蹄翻起一绺烟尘。
追兵早已被义端甩开,他摸出怀中那颗刚刚盗出的义军印信,或许是想到投奔金人后,金银财宝、高官厚禄将纷至沓来,他的脸上不禁浮现出得意的笑容。
“此时不擒,更待何时。”我正打算冲出去,却被青年突然按住,他指了指前方不远处。
在大道的前方,巨石圆木已经封住了去路。 义端眼尖手快,揽住缰绳,正自惊疑不定。
白衣青年突然冲出,恶狠狠地盯着义端,右手做好了拔剑的手势。
“幼安,是你?”义端大惊,自知不是敌手,立即下马跪倒,叩头如捣蒜,向辛弃疾哀声求饶“我识君真相,乃青兕也,力能杀人,幸勿杀我.”
为防着他是不是苦肉计,我待在一旁,见机行事。
“早知如此,何必当初?你是叛贼,该斩。”
辛弃疾面色阴沉,没有丝毫犹豫怜悯,长剑出鞘,白光一闪,义端人头落地。
剑上的血滴在地上,他提走人头,带上印信,翻身上马,长啸一声,一骑绝尘而去,
我苦笑了一声:和他在一起果然没有自己发挥的空间。”
只是我也想不到,辛弃疾竟然如此绝情,对昔日袍泽也不留一点情面,仿佛有不共戴天之仇,毕竟他们也曾经指点江山,共抒驱逐金人之大志;曾联床夜话,畅谈恢复中原之兵略。
这些,我都看在眼里。
“驾!”我快马加鞭,连忙跟上去。
军营中,一阵爽朗的笑声传出。
“哈哈哈,幼安,你可真是本将的左臂右臂啊,这事做的令我称心如意。”
“耿将军,不敢不敢,部下只是做了一件本应自己做的事,毕竟义端……”辛弃疾眼神中闪过一丝黯淡。
“的确,毕竟义端是你的知己好友啊,你们俩可谓是无话不谈,不知道这次串通金兵也是得到你的许可呢,哈哈哈哈。”一阵阴阳怪气声音响起。
“张安国!你什么意思?是说辛将军和金兵同流合污喽?这不可能!”我站起来,怒斥道。
“阿满说得对,幼安是青年才俊,没那么容易被利欲迷昏头脑的。来来来,吃饭,别伤和气。”耿京站起来,准备做个和事佬。
“呵呵,我没什么意思,没胃口,走喽。”张安国走出营外,咬牙切齿“耿京!迟早我要让你付出代价。”
我耳朵细,里营子近,自然听到他的声音,我没有做声,因为耿将军的听力更好,他都没有做声,我们只能安静地吃饭。
。。饭后,走出门外,忽然变天了,晴空万里转眼间被阴云遮蔽,北风呼啸而来,刮在脸上,生疼,滚滚墨云也似乎在预告着什么。
(二)
“报!张安国通敌卖国,耿将军被杀!”前方飞奔过来一名小兵,跪在地上,风尘仆仆。
张安国杀了耿将军。
山东义军土崩瓦解,义军将士要么星散流窜,要么随张安国投降了金人。
与宋取得联络的我们正兴高采烈走在归途中,得知噩耗后,一个个沉默不语,低头落泪。
很奇怪的是,毕竟耿将军对辛弃疾是如此地器重,在我想象中,辛将军会嚎啕大哭,泪如雨下,但他确实异常地平静,平静地有些令我害怕。
这是我们人生中遭遇的第一次重大挫折。
明明是正月,临安却破天荒地下了半个月的雪,窸窸窣窣地落在世间的每一处,和每个人心里最冷的地方。
“男儿有泪不轻弹!”我翻下马来,大声喝道。
他们抬起头来,一个个迷茫的眼神盯着我,谁能想到,这是冲锋陷阵,义薄云天好汉子们?
我转头看向辛弃疾,投出求助的眼神。
“我们已经和宋取得联系,耿将军死了,我们要杀掉张安国,为他报仇,重振旗鼓!” 辛弃疾振臂一呼,黯淡的眼神中闪过一丝光彩。
“辛将军,现在敌情不明,我军势微,应该先躲起来,然后再图大事。”身旁的副将说道。
或许是因为满肚子气,必欲除张贼而后快。
他质问道:“躲起来,这是我们应有的做派吗?对付一个叛徒都如此瞻前顾后,我们还有什么胆魄去驱除金掳,恢复河山,我们现在就去干掉那个叛徒!”
当夜,他就率领我们五十余人直扑张安国所在的济州大营,大营内驻扎有数万金兵,耿将军尸首分离,耿将军的人头被挂在一根木杆上,摇摇欲坠,似乎被万剑所划过,鲜血淋漓。
“张将军,识时务者为俊杰,不错不错!”
“这都是属下该做的。”
“哈哈,回去我就让大王给你升官晋爵!”
“多谢大哥,小弟敬你一杯。”
……
一阵阴阳怪笑响起,我不禁起了身鸡皮疙瘩,却见辛弃疾眉间似有怒火喷出,左手紧握剑,右手做好了拔剑的手势。
金国官兵正在饮酒作乐,帐内杯觥交错,声音聒噪。我们待在外边,屏气凝神,静静地等待那一声令下。
手势一下,拔剑声四起,刀光剑影之中,我只看到辛将军于数万敌人中,活捉了叛徒张安国,待金人反应过来,派出精骑追击时,我们已突出重围,连夜狂奔千里,一路南下,将其押解到临安,辛将军再一次手刃叛徒。
。这一片段深深地嵌入我的脑海之中,我始终觉得这样的英勇和果断,可以和关云长温酒斩华雄媲美!
血未凝,“哐当”一声,利剑被丢下刑台,耳边传来辛将军淡淡的声音“这剑沾满了奸贼的血,玷污我的手。”
我连忙拾起,拭去血迹,这可是耿将军送的,辛将军不在乎,但我在乎啊,这是剑中的好品呐,削铁如泥。
许多年后,我读到辛将军的一首词,终于再次感受到那一股金戈振声和豪情。
《破阵子》
“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声。沙场秋点兵。马作的卢飞快,弓如霹雳弦惊。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可怜白发生。”
凛然侠气,万千气概,喷薄欲出。
那一晚,辛将军取出了埋在那棵青柳下很多年的“天子笑”,喝了很多,也洒了很多,只是独自一人喝闷酒。后来我总觉得,他的脸上多了一份前所未有的东西,无论是对我们还是对其他人。
对,是疏远。
自此后,我们之间总有一种距离感,似乎缺乏了一种信任。
(三)
回归朝廷后,我们这些老将任官的任官,从军的从军,各奔东西,此后很少见过面。
我来到指定的地方,做了几天的官,看着眼前那顶着乌纱帽,对我指手划脚,却只会纸上谈兵的通判,我心中气不过,准备辞官而去。
我冲进官府,房间里他正享受着丫鬟的揉按,传来令人恶心至极的声音,我踹开门,将官令丢在他脸上,唾了一口唾沫,忿忿而去。
“你,你……胆子可真大啊,不就是打了几年仗,就敢不将我大宋放在眼里,可真是了不得啊!”他站起身来,冷嘲热讽,满脸不屑,随随便便就在我头上扣了一个大帽子。
他抽出我腰间的剑,细细玩弄,还吹了口气。
“你不配拿起这把剑!”我将剑抢回来,收回剑鞘。抬头却又看到他那丑恶的嘴脸,尖嘴猴腮的样子,不禁想起了在战场上浴血搏杀的样子,想起那九死一生的艰难,我强忍住拔剑的冲动,转身离去。
官大一级死人。
任官的许多老友,和我一样,都不满上面对武将的不屑,纷纷弃官退隐,我们待在深山野岭里,却又时刻关注外面的战况。
至于辛将军,听一些人说,他应该是去了南方,混的很好,上面和百姓都很满意。
嗯,这样就好。
(四)
宋,嘉泰四年十一月,北固楼。
当我们赶到北固楼的时候,望着眼前白发苍苍的老人,他正在凭栏望江,在白茫茫之中,如同沧海一粟,但我们一群年逾花甲的老人们却面面相觑,
一个月前, 天上飞来一只白鸽,嘴衔着一份信件,俯冲下山,丢下后,振翼远飞。
“韩侂胄将军主张北伐,命我为将,速来镇江,与我相见。
幼安”
信上寥寥数语,我们一行人却连忙出山,快马加鞭而去。
我跌跌碰碰走到房间,颤巍巍地取出那把数十年未曾擦拭过的剑,剑鞘已布满灰尘,他似乎迫不及待,激动地要脱鞘而出,我缓缓拔出剑,轻轻地抚摸。
还是那么锋利,如秋霜,吹毛利刃。
我多么渴望再见到那个英姿勃发的白衣青年,而不是眼前这个满头白发,垂垂暮老的老者。
我更希望他已经死了,永远活在我心中。
“阿满,快过来。”他向我招招手。
我一愣,连忙走上前,虽然老骨头一把,但身体还是硬朗着的,只是没想到时隔多年,他依旧记得我小名。
他向北方眺望,只是目及之处,皆为茫茫长江。
那是北方,也是异国他乡。
“四十多年啦,我们这些人,都已老啦。”他转头看向我,微微叹气。
我低着头,沉默着,没有应声。
“不知道此次出征,是否能收复旧山河,赶走金贼。”见我没有做声,他淡淡地说道。
“能,一定能!”我抬起头,看着他,目光坚定。
我也不知道当时自己是从哪儿来的自信,或许是腰间那一把利剑,亦或许,是眼前的这个人……
他淡淡一笑,挥挥手道:准备出兵吧。”
滚滚长江奔涌而过,惊起惊涛拍浪,随即恢复平静。
我们集结好,向北方出发,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朝堂上,谏官弹劾辛将军,说他利欲熏心,贪财好色,军纪不严……
不得不说,那群言官胡扯的能力实在是高,虽然理在辛将军这一方,纵使他据理而争,还是被降为朝散大夫。
走出朝堂,忽地刮起了北风,携来细雨,江南江南,长江之南,四季如春,暖却难。
他负手望着北边的乌云,深深地叹了口气:大宋命不久矣。”
我默默地听着,看着他忿忿不平的样子,可能更多的是惋惜,对自己花甲之年的可惜。
我忽然忆起他在北固亭写的那首词,是否辛将军早已料到今日了呢?
《永遇乐•京口北固亭怀古》
“千古江山,英雄无觅孙仲谋处。舞榭歌台,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斜阳草树,寻常巷陌,人道寄奴曾住。想当年,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
元嘉草草,封狼居胥,赢得仓皇北顾。四十三年,望中犹记,烽火扬州路。可堪回首,佛狸祠下,一片神鸦社鼓。凭谁问:廉颇老矣,尚能饭否?”
或许他一直如那把剑一样,纵使千万年过后,依旧剑气逼人,锋芒毕露。
变了的人,是我们。
(五)
开禧三年, 九月初十 ,铅山。
接到旨令,我们匆匆赶往临安,到这儿,我们终于明白,一切都将结束。
辛将军突然旧病复发,卧床不起。
我们围成一个圈,他用床被盖住自己,像是不愿意让我看清他憔悴消瘦的模样——曾经那是多么意气风发、丰神俊朗的一个人啊。
看着这个近古稀之年的老者,我们隐藏不住眼里的失落。
也许他永远只能近古稀了。
忽然,他的脸上有了一点血色,似重获生机,逐渐满脸红润,容光焕发。
“阿满,大宋统一中原的那一天,我怕是看不到了。答应我,好好地活下去,替我看着大宋强盛的那一天。如果真能有那么一天,我在泉下也能瞑目了。”他卡着嘴里最后一口气,坚持说完。
眼眸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黯淡,尽是无奈,苍凉。
我竟一句话也说不出,指甲嵌入掌心,尖锐地痛。
压住心中的失落,拖着沉重的脚步走出门外,走一步,心中似停一下。
江南的冬天,总是来得那么不知不觉,天地一片萧条之色,寒风凛冽,刺入肌骨,身体里仅存的温暖都被吹去,只留下如干絮般散漫的冷一团一团的塞在胸肺间。
“咳咳……!”忽地,里面传来地动山摇的咳嗽声,我心中一惊,强忍住心中的冲动,却始终没有进屋。
“杀贼!杀贼!”里面传来他歇斯底里的呐喊。
烛灭,灯草成灰,吹落一地,永远地融入那片亘古长存的寂静之中。
天地似乎都在呜咽,腰间的剑在轻轻颤动。
“剑魂已不在,这剑还有什么用呢?”
我抽出剑来,狠狠地摔在地上,“哐当一声”,剑碎成两截,已不是当年模样。
当年千锤百炼,杀敌无数,无坚不摧,今日却一摔就碎。
里面的人走出来,见我待在门外,“扑通”一声,齐齐跪下。
“满哥,我们也老了,想跟着将军一起走,我们的妻儿子女,希望你能帮我们关照一下。死后就将我们和将军埋在一起吧……”
一个个英勇无畏的汉子却颤声道。
他们缓缓拔出长剑,开口吟道:
“出不入兮往不反,平原忽兮路超远。带长剑兮挟秦弓,首身离兮心不惩。诚既勇兮又以武,终刚强兮不可凌。身既死兮神以灵,魂魄毅兮为鬼雄。”
唱罢,向南而跪,整了整衣冠,重重三叩首,举剑加颈。
我转过身去,狠狠闭上了眼。
只听得“咣当”一声,我眼眶中的泪终于流下。
我将他们埋在辛将军墓后,如他们所愿,能至死待在他背后,一生无憾。
次年,宋金大战,金援兵南下,宋军大败。宋屈辱求和,给金岁币,韩侂胄等主战派被杀,两国边疆如旧。史称“嘉定和议”。
(六)
宋 , 嘉定十年 ,铅山。
四月,清明。
我已古稀之余,垂垂老矣,将亲属安置好后,我早早赶到此处。
寒风已去,暖风夹着胭脂味儿,似被轻轻抚摸脸庞,熏得游人醉,这江南温柔乡,却又含着多少先烈的失望。
大宋,我们的国家,也正渐渐走向死亡。无数的将士,用鲜血和生命换取的来之不易的胜利,早已烟消云散。
“这就是你们誓死要保卫的大宋吗?”
我仰头饮尽壶中酒,吼道,怒不可遏。
“八成是个傻子吧。”我听到有人嘀咕。
三分醉意中,恍惚又看到了多年不曾入梦的故友,辛将军依旧年轻,又披上了铠甲,脸上棱角分明,背后一个个征战多年的老友,整装待发,微笑看着我。
他们早已在那边团聚了,那么我还在这个冰冷的世界盘桓什么呢?
我弃下那把断剑,纵身一跃,跳入江中。
江面上只听得“扑通”一声,惊起阵阵涟漪之后,随即恢复了平静。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是暖风吹皱了江水。
剑蜷缩在冰冷的地上,那么的孤独。
“娘!你看,这里有一把剑,挺好玩诶!”一个顽童跑过,拾起剑来,举起慢慢把玩。
“一把断剑罢了,如果是好的兴许还能当几两银子,走了走了,最近要交的正税多着呢,我正愁呢,你别瞎添麻烦。”妇人拿过剑来,看都没看,便向江中扔去。
“哦。”小孩牵住母亲的手,蹦蹦跳跳而去。
"噗通"一声,剑落在水中,江水却马上回复平静,平静得,就好像从未有过任何波澜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