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秋之后,秋风一阵紧似一阵。落木萧萧,哀鸿声声。霜河冷落,归帆点点。此时端一盏茶,坐看那山衔落日,层峦染红,是最好不过的。茶须是菊花茶才应景,取今秋头批雏菊晒干,再舀二瓢山涧响泉,用上好的炭火烧沸,配着君山毛尖烹制,幽香沁脾,脑畔回香。天地间清赏,莫过于此。再听那渔舟唱晚,雁阵惊寒;又赏那落霞孤鹜,秋水长天。无边妙景,齐供于我。说到菊花,可谓花中君子隐士。黄白粉红,色彩缤纷;奇葩异瓣,足慰眼目;尤其清香幽冷,孤标傲雪,非君子而何?诗家有云:“宁可枝头抱香死,何曾吹落北风中。”更令人对此花又敬又爱。如若饮酒,须饮菊花酒。待秋风清劲,菊花舒时,摘上品妙菊,并剪茎、叶,以黍为酿。至来年九月九日始熟,这就是菊花酒了。待至重九,佩茱萸,食莲耳,饮菊花酒,可令长寿康宁,岂不是人间乐事?
湖天阁座落在湖侧码头旁,四层砖木朱楼,巍峨挺拔。因新刷了油漆,更显绮丽。飞檐上悬着的铜铃在风中丁丁有声,清脆悦耳。屋顶的燕子瓦是青色的,层层叠叠如线描古画。湖天阁背靠市廛,面朝湖海。日日里人来客往,川流不息。南来的,北往的,经商的,求官的。有云贵来的茶马客,有吴越去的丝绸商;有岭南到的宦游人,有长安回的穷士子……有的舟车劳顿,在此歇息,有的人生失意,据此盘桓。无论何等人,掌柜朱士庸一律笑脸相迎,殷勤可人。一楼是饭馆,大厅摆下十张八仙桌,一日三餐,百味调和,尤以本地湖鱼驰名众口。二楼是茶楼,二位跑堂的茶博士头戴方巾,手提水壶,肩搭毛巾,脚下快得生风。茶楼也是士子游人们以诗会友、临窗吟诵之处。思乡的吟“忧愁不能寐,揽衣起徘徊。”思妇的吟“上言长相思,下言久离别。”思功名的吟“盛衰各有时,立身苦不早。”各有愁肠,栏杆拍遍。人生际遇,岂能尽如人意?古往今来,客旅忧思,盖莫能外了。湖天阁最好的位置是第三层和第四层。三四层都是客舍,尤其第四层,视野开阔,一览无遗。看湖水浩浩,揽长江九曲,栩栩然如凭虚御风。又见江水宽广,不住东流而去,飘飘乎似立在星楼之上,有遗世独立之概。
范先生住在这湖天阁已有些日子了。他每天早出晚归,或乘马车,或坐船。头上戴着皂角帽,腋下夹着一把雨伞。有时匆忙,有时颓唐。跑堂的见了他,照例打声招呼,道一声范先生好。范先生也不怠慢,拱一拱手,算是回应。寡言少语,不喜喧闹。有时闲了,就摇一把纸扇,在江边翠柳中走两圈,坐在石头上看湖。看倦了,就起身回湖天阁,在二楼点上一壶菊花茶,慢慢地斟酌。士子游人们多了,吟诗作赋,玩风弄月。范先生便悄悄舍座而去,吩咐小二将吃的送至房中。在房内用罢晚膳,又开窗面湖,望江兴叹。
闲散客官们,没人知道范先的来历,也不知道他来此何干。只有掌柜朱士庸记得,范先生初到那天,正是秋风萧瑟的时候,傍晚时分还下了一点雨。范先生一脸疲惫,稍显狼狈,但双目炯炯有神。朱士庸阅人多矣,一眼看出此人非同寻常。便亲自出来迎接,沏好一壶新茶端到范先生面前。跑堂的怪异掌柜为何对素未谋面之人如此热情,也佩服掌柜的眼光必有独到之处,因此对来人也就高看一眼了。范先生品了一口茶,说,今秋头批金盏雏菊茶。朱士庸说,先生好见识。于是请教先生姓氏故里。范先生说,姓范名式,字巨卿,楚州山阳人氏。掌柜一拱手说幸会。吩咐厨下备饭食,特烧了一味鲜嫩湖鱼,供范先生享用。湖鱼以一尺长的最好,过长肉质略柴,过小又多细刺。朱士庸说,先生到过此地?范先生略显感喟,望着窗外出神,然后对朱士庸幽幽地说,我住楚州,这湖湘之地,倒也不远,因此来过几回。范先生当晚住在了湖天阁四楼。这一住,就是一个多月。秋风紧过几阵,过了九月,眼看重阳将近。这日,刘士元从渔人送来的二筐湖蟹中挑了两只大肥蟹,让厨子蒸了,亲自端到范先生的房中,又拿出三年陈酿菊花酒。朱士庸说,巨卿先生。朱士庸一直称范先生为巨卿先生,不带姓,显得尊重。范先生说,朱掌柜太客气了,直呼我范某便是。朱士庸一笑,仍说,巨卿先生,朱某见先生近日来颇为愁闷,先生的心事,在下自然不敢打听,今日愿同先生小酌几杯,先生赏脸,交个朋友。范先生甚喜,连连称谢,未饮多少酒,却有点上头了。
范先生说,承蒙朱掌柜青眼,巨卿甚慰平生。朱士庸说,朱某好交天下君子豪士。先生到此已有数日,看先生的样子,未知是公干还是家事。
范先生说,掌柜高风亮节,巨卿也不敢隐瞒,确只是为稻粱谋。
若用得着朱某之处,请尽管吩咐。
岂敢。范某在这荆楚湖湘之地做商贾之业,幼亡父母,家有妻子。日日为蝇利所牵,奔走不休。此番即为收债而来。未料负债的三五人,东躲西藏,或家有病母幼子,无力偿还。总算找得二三人,应承这几日还我银两。因此在此等待蹉跎。
朱士庸说,能收几成,亦是喜事。
范先生叹一口气道,只是范某有一桩心事,眼看日期已到,恐怕来不及了。
朱掌柜道,愿闻其详。
原来范式世本商贾,又读诗书。如今皇上求贤若渴,特开“博学鸿词科”。巨卿暂停买卖,温书课赋,背书担囊,来东都洛阳应举。谁知祸不单行,几个月行到洛阳,竟然害了瘟病。躺在旅馆里,水米不进,无人敢靠近,眼看命在旦夕了。
此日旅馆又来了位书生,自言姓张名劭,字元伯,汝州南城人氏。家本务农,家中有母有弟,他苦心读书,以求功名。此日也为应“博学鸿词科”而来。到店住下,只听隔壁有人呻吟呼唤,就问店小二,隔壁呼唤的是何人?小二答道,是一个秀才,害了瘟病,恐怕要死在这里了。张劭说,既然也是斯文人,我应当看看。小二喊道,瘟病传人,我们都不去看,秀才,你也别去!张劭不为所动,道,死生有命,我掩住口鼻便是,岂能不看。便推门而入。只见一人仰卧榻上,形容枯槁,口中只喊救命。张劭看此人书囊衣冠,是应举士子模样。就说,君子不用担心,张某我也是赴选之人,见你病重,一定竭力救你,医药粥饭,我来供养,你就放心吧。范式感激涕零,说日后一定报答。张劭即请医用药,为范式精心调治,并供饭食。
数日后,范式竟然渐渐病愈,起居自如。但也因此耽误了两人的试期。范式对张劭说,为了给我治病,竟然耽误了足下的功名,范某何以心安。张劭答道,大丈夫义气为先,功名富贵,于我如浮云,说什么耽误。范式自此与张劭情如手足,结为兄弟。范式年长,张劭拜范式为兄。
既不能应举,病又痊愈,二人商量打道回府。与店家清算完毕,一路同行。到分手的地方,张劭要送范式。范式说,你送我一程,我又送你一程,颇似儿女情长。不如就此别过,再约相会之期。张劭道甚好,于是到酒肆共饮,见黄花灿烂,秋兴正浓。一问店家,原来正是重阳佳节,因此各思家中父母。范式说,我自幼死了双亲,家无余业,只好投身商贾。虽然也读经书,但总为妻子儿女所累,终日劳碌。幸好贤弟有老母在堂,你的母亲也是我的母亲。二年后的今日,愚兄赚足资费,必到贤弟家中,拜见母亲,以表虔奉之心。张劭道,如此甚好,如兄长不嫌弃,二年后重阳日,我定在家中烹鸡置酒,专候兄来,兄千万不要失信。范式正色道,岂可失信于贤弟!二人痛饮数杯,临歧挥泪而别。
分别之后,范式未尝一日忘记这二年之约。只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在这商海里打滚,受尽人情冷暖,越发思念兄弟之谊。这番来湖湘收债,本想二三日即可归去,未料如此蹉跎,竟将归期耽误了。
朱掌柜听罢范先生的故事,更加佩服范、张二人的人品和君子之交,不过屈指一算,顿时倒吸一口凉气,对范先生说,明日即是重阳,只剩一日,先生如何来得及?
范先生道,此去汝州,有千里之遥,莫说一日,十日也到不了。
朱掌柜沉吟道,先生有事缠身,稍微延宕几日,料也无妨。
范先生微微一笑说,人生在世,安身立命,唯诚信二字。当初张贤弟舍去功名,救我性命,我允诺二年为期,定去拜访。我又怎可负了自己的诺言。
朱掌柜又说,先生即使腋下生翼,恐怕也飞不到啊。
范先生笑道,巨卿多谢掌柜一番好意。这三年菊花陈酿确是好酒,十分难得。拿起酒壶,给朱掌柜倒上满满一杯,杯面涨起,却半滴也没有洒出来。范先生又给自己倒上,说,朱掌柜,巨卿这一个多月来,多蒙照顾,巨卿敬您一杯。说罢一仰头干了。朱掌柜也一口干了。范先生豪情顿生,转动手腕,说,朱掌柜,范某无以为报,平日亦曾习字,就献丑给您留一副字罢。朱掌柜赶紧吩咐笔墨纸砚,亲自磨了满满一池墨,满室顿时墨香扑鼻。范先生又喝了一杯,说,没想到朱先生生意之人,也是如此文雅,老坑的端砚,上好的松烟,再加这似云的生宣和刚健的狼毫,岂不痛快。范先生铺开纸墨,笔走龙蛇,铁划银钩般地写道:
遍插茱萸,与谁同饮菊花酒
再登碣石,唯我独吟沧海诗
第二天,正是重阳。范先生在湖天阁中等候还债之人。不觉日到中天,仍未有人来。朱掌柜也替范先生着急,范先生倒显得轻松自在,在茶馆之中悠闲饮茶。刚过午饭,果然见到二三子,来到湖天阁中。寻到范先生,均长揖到地,说,范先生高义,我等来迟,万望海涵。范先生赶紧扶住,道不必多礼。三人按帐本如数归还银两,范先生交还契据。银两竟然有千两之巨。三人还清旧债,又陪范先生饮几杯茶,不再叨扰,便辞别而去。范先生亲自送至码头。
这时,天色暗下来,似乎就要下雨。朱士庸也跟着来到码头,对范先生说,今日已晚,未知先生如何打算?范先生将包裹往朱掌柜手里一放,朱掌柜一脸惊疑,先生,这是何意?
范先生并不接话,却道,人而无信,何以立于天地之间?张贤弟之约,范某日日挂怀,只是为名利所牵,以至今日。汝州距此,千里有余,以我之身,今日是绝不能到了。唉,尘世滚滚,岁月匆匆,何人堪托死生,唯张元伯乎?人生得此知己,更有何求。
朱掌柜仍然不明白,看看包裹,说,先生您的意思是?
范先生问,朱掌柜听过否?人不可日行千里,但魂可瞬息千里,穿山踏水,无所阻碍。
朱掌柜似乎有点明白了,变色道,在下是听说过,但是……
范先生一笑说道,这包裹里有一千两银子和一封书信。银子一半付与掌柜,报答朱先生厚谊;一半请朱先生交给我的妻儿。我死之后,请即派人送此信去,好让我的妻儿来收尸。贤弟,兄来矣!
范先生说罢,从腰间摸出一把短剑,横在脖子上一抹,朱先生就看到一道血光高高冲起,血雾落下,似下了一场红雨。朱先生惊得呆在那里。这时,天色已黑,一场秋雨纷纷扬扬地下起来了。
……
话说范先生死后,果然灵魂出窍,轻轻飘飘,穿墙过物,凌空而行,无所不能。范式之魂当然不忘张劭之约,照汝州速行而去。一路逢山过山,逢水过水,只听耳畔呼呼风声,又似听到啾啾鬼哭,范先生无法顾及,不费半天功夫,竟然已到汝州地界。范先生既无身累,心有灵犀,似知道张元伯家在何处,径直而来。
这边厢,张元伯在重阳这天,一早即请求老母亲烹鸡设食,以待巨卿,自己又去打酒,专等兄来。母亲说,已过了两年,人多健忘,范巨卿一定来吗?张元伯笃定地说,儿的朋友,一定不会负约。岂知过了中午,也不见来,母亲又问,范巨卿真的来吗?是否有事缠身?张元伯还是坚定地说,一定会来,我兄是信义之士,他还要来拜您为母亲呢。张母喜得哈哈大笑。可到了晚上,还是不见人。张母又嘀咕道,一定不会来啦,天都黑了,马也不能在黑夜里跑啊。张元伯无法回答,站到屋前高地,一遍一遍地张望。有人响动,他又跑出来看,有狗吠叫,他又跑出来看。一直等到银河暗淡,月沉星稀。忽然隐隐见到黑夜之中,有一人随风而至。元伯仔细一看,正是范巨卿。顿时踊跃大喜,说,小弟恭候已久,就知道兄决不会爽约,果然来了。快请进屋,弟早已备好酒饭,专等兄来。
然而,范巨卿随张元伯进屋,亦不坐,亦不吃,只是望着元伯,目泛泪光。张元伯春风满面,请范高座,范不能坐;请范食鸡,范不能食;请范饮酒,范亦不能饮。如此美酒佳肴,范唯以手捧其气味闻一闻。张元伯说,难道兄想拜见我母亲?我这就请母亲来。范巨卿连忙摆手制止。张元伯又道,农舍简陋,饭食也寻常,不过这是两年前与兄之约定,不周之处,兄勿见怪啊。范先生终于开口道,贤弟不要害怕,我全告诉你吧,我已是阴魂了,所以不能吃。张元伯大吃一惊,失声道,兄何出此言哪!于是范先生将先前之事,巨细无遗,娓娓道来,并告知元伯,如今尸首就在湖天阁。愚兄魂驾阴风,特来赴约。还请贤弟怜兄愚诚,不辞千里,亦去看一看我的尸首,我就死而无憾了。说罢,泪如泉涌,起身而去。张元伯急忙追了出去,不觉脚下一滑,再定神看时,哪里还有巨卿的影子。
张元伯回到房内,放声痛哭。想世人多违约负心,欺天瞒神,天神又有何不知?范兄是如此直信之人,竟然以命赴约。张元伯感动于范兄之信义,又深恨自己害了他。因此如梦如醉,大哭不止。哭声惊动了母亲和弟弟,都起来看他。以为元伯因为巨卿不来而哭,谁知听说其魂已来过,都不相信。母亲说,儿啊,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莫不是你做梦吧?元伯说,决不是做梦,儿亲眼所见。范兄一路跋山涉水,吃尽辛苦,此刻地上还留有他的水迹。母亲和弟弟一看,果如所言。弟弟说,这也难讲,如果有人去汝州,可托他问一问真假。山伯道,巨卿是诚信之士,决不会妄报。他刚才已经将事情原原本本地告诉我了,现在尸首正在湖天阁,待我去探望呢。弟弟道,兄长要去,就放心去吧,家中一切有我。张山伯叹道,湘楚之地,距此千余里,快也要半月,巨卿的尸首不日就要下葬,如何来得及?母亲说,不妨事,不妨事,下葬之后,儿再去坟头祭奠,也是可以的。山伯摆摆手,又哭起来,说,范兄为信而死,为我而死,我又何必贪生,岂可失信不去看他最后一面啊!又对弟说,弟辛勤务农持家,尽心奉养母亲,兄也可以无忧,这往后弟就要多多辛苦了。你且扶母亲安歇,兄自己再呆一会儿。母亲和弟也无奈,只是再三叮嘱元伯,勿要伤心过度,明早再作打算,便下去歇息。
第二天一早,弟来看元伯,元伯已自刎而死。其神态轻快,一缕忠魂,必是去湖天阁看望其兄,追随范巨卿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