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衣

2021-09-07  16: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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尚未有名(整理篇1-12)

(一)

 

“阿宝哥来啦。” 小三妹热情地招呼着,掀了帘子探出一个头,对着阿宝,眉眼弯成两条线。


“空调又不行了,这二手的,还不如买个全新的哩。阿姊又小气,不肯。”阿宝笑笑。瞅见帘子里那张脸正朝门外发着呆,手支楞着脸,白生生的,一只手上捻着管笔,红陶陶地转过来看向他。


“三妹”。淑君喊。


“阿姊,来哉。”淑君把遥控器扔给三妹,三妹接过来背转身把个塑料盒子敲打在桌沿上又摁几下,空调嘟地叹了声气,又放出风来。

“阿君啊,今天看起来心情老好,”阿宝在对面坐下,看着淑君手下刚开画一张仕女的脸,三白画得周全极了,那眉眼在薄绢上仿佛动了起来,透出无限风致来。 “哟,这小脸儿开得好!”阿宝眯着眼看了一会儿,顺手取了桌上的一把折扇, “唰”地展开,扇了几扇,扔到床上。淑君一动不动凝着神儿。他绕到淑君背后,手指轻轻把淑君热得贴脸的一绺头发夹到她耳后。人弯低下来看她画,热气都呼在她脖子里。“不画了,这鬼天气,要热死人哉。”淑君把笔浸了,回过来拉过阿宝的手。

 

两人走上阳台,打开了窗子,傍晚的风吹进来,这才觉得室外早已凉爽了起来。这时小三妹旋进来,端了碗杨梅放在他们跟前的茶台上,自己拿了一颗放在嘴里鼓鼓地吃。又取过开水来,在一柄小石瓢里斟了泡茶,用月白色的杯子盛了给淑君。小姑娘不讲究,不用公道直接斟茶来喝。小宝和淑君都不在意,就坐着吃杨梅。

 

淑君看着小宝鬓角也白了些许。

这几年,阿宝为了卖画的事没有少跑,虽然赚的钱两人分着花,毕竟还是捉襟见肘。

这阁楼的画室是他帮着租下来。租得急了,三个人简单地刷了墙面,在尚是毛坯的房子里搬些简单的家具进来。说租得急是好听之词,阿宝兜里的钱也像旱了很久的池塘,浅得见底了。


淑君用着的颜料,画材可谓精到,都是市面见不到的一流货,这钱可省不下来。要是接了“那种生意”,还得去买来老纸,有些时候,还会去坊间收老衣服里的绢质夹里来画,少不了又是一项支出。

 

淑君自小吃得了苦,初到城市做过营业员,和发廊妹挤在一间屋子里住过。现在整天在阁楼作画,心无旁骛倒也简单,好过帮家里人在农田里锄地。这阁楼被杭州猛烈的阳光照着像个火炉。虽如此,这里那里的画在墙边上靠着,居然也生出了凉意,让陋室多了不少清雅的意味。

 

”阿二的热退了吧?“淑君说。

”没“。阿宝不想多说。

”那今天要回去吗?“淑君低低地问,一边把手指上杨梅染的红擦在纸上。

" 要回的。小的那个闹不停,他娘现在鸡糟地很。”他抖着腿,眼睛笑笑地看她。

“那你回,回回回。”淑君推他一把,已是动气的脸。阿宝不做声,尬笑着想去揽她的肩。“好了好了,每次都这样闹,好玩吗?”。

“不好玩,而且我也不想玩了!”

 

这晚上,小三妹把评弹放得小声,在自己房里坐着,一笔一笔在绢上渲色。

两人吵了很久,最后,阿宝还是走了。走的时候听见阿姊哭着说:再也别回来了。

阿宝经过,推开三妹的门,看了一眼,想说啥,又不说走了出去。

“呯”。门关上了。

 

(二)

 

五六岁的时候,淑君被外婆领着去看村戏。

那回来的是越剧,对孩子来说第一次看到了五颜六色的人生出场,

这些人怎么就脱了那灰头土脸的样子呢。

回到家来外婆给洗了上床睡觉,耳朵里还装着男男女女悲悲戚戚的唱声。

 

淑君有一回在家里的高柜抽屉里看到一本老旧得掉页的册页。

是一个远房姑婆年轻时画的红楼梦片段,那画工整、精致,也不知怎得就留在了这个家里。

淑君翻着一页能看半个时辰。得了这好物竟舍不得一下子看完。

每次看好,她爬上凳子把画册放回抽屉,再合掌叩头一下。

只晓得,人们对天老爷菩萨赤心正诚的时候这么做,那么画册就是她此刻世界里的菩萨。

 

从此,她喜欢听芭蕉滴雨声,喜欢坐在蚊帐里想象那是小姐的账幔;

她披着毛巾被做水袖,嗯嗯啊啊地扮小姐,站在铺上从一头走向另头,委实一个悲悲切切愁愁的佳人模样。

外公进屋看到起先哈哈一笑,后来也习惯了,这孩子喜欢戏台呢。

他怎么知道,她迷恋的是才子佳人。

 

她不怎么和别的孩子结群玩,好像她看了戏之后立刻成了大人,

她坐在谷场上,用麦咭杆沾水在石板上画女人头。

那是她最惬意的时分。


(三)


小三妹正在阳台上用镊子把月季花的杂草拔去呢,楼下就有人叫。


“淑君,淑君。你把楼下门开了,我们上来!”

 

大羊把车停在树荫下,提溜了一个放画的纸筒,以及一个像装了水果的纸箱子走前来。

待爬到六楼,已经气喘吁吁。后面跟着小洁,一把伞勾在手肘窝里,不住地用小手巾擦汗。


进得屋里,见淑君站在厅里,身穿一件豆青色连衣裙袅袅婷婷站着,对着墙上的小镜子正在整理外出的妆发。

 

大羊扬着手里的纸筒说:“淑君,今儿就把这画让妹子给淑平送过去,裱个轴子,三天后要拿。”


大羊的山水画在要好的几个同学里不算是最有行情的,面对客户时,常会自我揶揄地说:我是九流画家大羊。此种幽默只唯他有。有画能出,无论价格,他当然也会表现些得意心情。

 

淑君应了一声。三妹收了画,切几片西瓜递上。大羊不客气,大口一张,半片没了。

 

“赵老师今天让去干吗?都有谁一起?”淑君问。

“没谁,就我们俩,说有事商量。还有个研究生,应该就是画室新招进来的。好像叫陈懋麟。”

 

 

老师的工作室可说是每个画家心向往之的。

 

坐落在风景胜地虎跑附近的满觉陇,背靠山林的老式三层青砖别墅。离地之上有数十级石阶,石阶连着一个大平台,若干石桌石椅闲闲摆放,从平台能俯瞰到满觉陇充满江南风情的一角。满觉陇以桂树成荫出名,秋天一到,满天的桂花零落成毯,桂香四溢。老师的画室也不例外地种植了有着巨型树盖的数十棵金桂,步入平台伞盖遮蔽了所有暑热,只听得不知名的野鸟啾啾和蝉鸣声此起彼落。

 

老师的家兼画室每天高朋满座,十分热闹。

 

来客基本是来谈生意的画商,等他们渐渐走出了,剩下的就是围着老师转的弟子们了。

 

房间里冷气足,淑君和小三妹觉得冷了,身后被披上了一件披肩,回头看却是李姐。忙说谢谢。

李姐五十来岁,也是老师的忠实拥趸,跟了老师几年,一边学着画,一边也给老师做点家务事。赵老师周围,充斥着尊敬并崇拜他的人。

 

淑君愣神当中,被一个男人拦住了去路。

 

“蔺小姐,我正要找您的,请问老师要您带的......哦,我叫陈懋麟。" 两人站在巨大的落地窗前交谈起来。 


这男人长得虎头虎脑的,眼神温和,三十几岁的年纪,说什么都慢悠悠的,注意着分寸。


浓眉大眼,脸上却有些雄性激素分泌过多留下的痕迹,头发略微长过耳际,说不上好看,也绝非难看。收身的淡天蓝衬衫束在黑色的西裤里,袖口卷起到肘部三分之二处,分外一种干净利落的艺术气质。淑君趁着他没有注视自己,打量了他一遍,又觉在哪里看到过。

 

小三妹用手轻轻碰了碰她,说,这人不就是上次那个讲座里,发言的学生吗?

 

这样。淑君想起来了。

去年夏天,在一个宋元绘画的研讨会里,这个人曾经站起来和教授一问一答, 那时大家都有点意外,很少听到有学生这么利落大方地探讨自己对宋元时期美术传承的观点呢。淑君蛮有印象的。

 

对,这个侧面的挺拔身姿,现在怎么看都像是他了。


(四)


这次见面,老师传达了最近有一个日本画商要来杭州的消息,点名了几个弟子陪同一起接待,若谈得不错,众人要开始新一轮的工作。

 

赵老师已经和大羊等人打了五六年交道,原先他是他们在美专的老师。后来便各专业挑了几个画得出色的成为麾下弟子(淑君并不是科班出身,此刻按下不表。)进入画室实习。老师提供了很好的场地,弟子们各自根据特长(人物、山水、花鸟不等)给老师打下手,助其完成大作品。这样,凭借手头的技艺进行磨练,岌岌无名的弟子也有些微薄收入维持生活。但这样的“苦行”,何时有出头之日就很难说了。在老师的作品上是没有他们署名的位置的。淑君、大羊、陈懋麟都在此列。

 

按老师目前的名声来说,毫不费力就能接很多单子,所以能有机会亲自参与作品,弟子们已经觉得是非常殊胜的一件事。

 

 

老师上了七十的年岁。看着比实际年龄轻,面容上时常泛着红光,大约是和他应酬多总要喝两杯有关。以他在画市的润格,已经是数万一平尺的高位。旁边陪衬的是更为年轻的师母于小红。按年岁,师母顶多比淑君他们大个十来岁,但她杀伐果断,能言善道,增了不少的威严。老师爱谈理想,说人生,谋高远的志向,不便开口说的话,全由她代言了,譬如谈个好价格。

 

据说,师母另有一个名字,现在几乎没有人叫了。

 

这要从一则十几年前的往事讲起了。

 

当时,老师在美专教书,师母尚是学生。

老师的才情是校内公认的。所谓才情是既有才,又多情吧。

艺术最怕搞不出名堂,要么沉底沦为渣滓,要么转行另谋他路。

要是画出了名堂,连多情都好似有了通行证。

 

据说,在每一届的女学生里,就没有不喜欢和老师牵扯上缕缕关系的。

原来的师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又能怎样呢?闹到学校让所有人都失了体统吗?

那个年代可不兴这个。

 

这一年,班里出了两个女学生,争风吃醋的本事可说旗鼓相当。其中一个是于小红。

为了老师,她们争着当班长,争着为老师忙前忙后,出去写生时连老师的近身座位都要争个高下。闹到最凶的一次,居然为谁来收一张示范作品而大打出手。真可谓水火不相让。


老师不知是暗暗得意或是把这也当行为艺术欣赏,不表态也罢,还大有坐山观虎斗之态。

 

最后,逼着于小红使出绝招拿下全局。

 

有一天,她头顶冒光地出现在班里,脸上升起两朵红云。


还道是心死剃度做了尼姑呢,谁想是为了表示和老师在一起的决心,小红模仿了老师的模样——剃去一头青丝。


从此,两个光头像双胞胎行走在校园里,再也没人和小红争宠了。

 

不光如此,也许旧师母也正好到了不想再忍受的时节,痛快地领了离婚证。


小红登上正位,从此获得 “光头师母”的称号。

 

 

 

说回正题。


李姐今天又做了一桌好菜,招呼大家在老师的一楼大厅里吃过了晚饭,师母顺便讲了一下任务的要旨,无甚特别,一众人等都依言各自回去做些资料准备,过得几日便要开始忙碌起来。


(五)


小洁拿出钥匙转开了门,看到大羊正在画桌旁的沙发上睡着了,小洁把烟缸里的烟头倒了,看到桌子上摊着几张才画的,纸篓里又多出一团团的废纸。一张成功的作品背后,真实是废纸三千堆积而成。这是他的创作,可惜,欣赏的人毕竟太少,在画廊里寄售,半年一年也少人问津。

 

“您还是给些上回画的设色山水给我们吧,就是临摹明清的那些也行啊,我们这儿就这些物事走得快”。画廊的主人这么说,他没说的是,要不因为乃师赵林鹤,兴许连这些也卖不出去呢。

小洁去画廊结账,带回来这些信息。她只挑了重要的说,怕又惹大羊不快。

 

大洋最近不高兴的次数越来越多 ,伴随着的是对一些小问题也纠结不放。应不专业的客户改画次数越多就越愤懑起来。小洁体谅他,知道一个男人在自己的事业上身心分离着,又不得不维持表面和谐的痛苦。在嫁给大羊之前,他是个多么意气风发,侍才自傲的人,他们对未来充满了憧憬。现在小洁怀着身孕,对将来,不免时常出现一种深深的担忧。

 

大羊真正的心头爱是自己的人物简笔画,有点像关良一路的现代国画,能把平时对生活的观察或对时事的嘲讽藉幽默、夸张的手法表现出来。可惜市场并不行俏。所以,他只能在自己的疆土里拓宽思路学点山水,凭他的底子画些行画也不难。当那些画商看到画啧啧赞叹的时候,他经常只有在心里苦笑。笑谁呢?笑的还是自己罢了。

 

同学中有谁在快乐地做自己呢?没有。就是淑君,也只能背着老师偷偷地画高仿画,通过阿宝那条制假贩假的链条来取得利益。老师一再强调,卖画不可耻,可耻的是做假。那可是毁了一辈子清誉的事。

 

可是淑君有自己独特的天分。她只攻古代高士或仕女画,有个美院教授看了她的画,曾说淑君的画技已达明清水准,这已是非常高的评价。讽刺的是她的仿画在高仿市场里可以占据高价位,而自己所创作的,或者由蔺淑君这个名字上款,就淹没众人矣。所以大家拼命去投各类展览、比赛,以期有天进入协会,或可混入上层。

 

端午那天大羊请假未去老师画室,淑君跑来看他,给他带一篮大肉粽过来,师母亲自包的。只有小洁在,说他出去走走散心。小洁有些气闷,大羊最近的情绪越来越不对劲。夜里无法入睡,醒来就画,累了倒下还睡不好。还常因为一些小事动不动发脾气。

 

“得哩讲仔勿听额,不想委屈自己,就推了那些画,画自己想画的。实在不行么就找家公司进去做。哎,真真拨哩气煞哉。”小洁亦是苏州人,口音稍重。“眼面前小囡也要生出来......" 小洁眼睛红了,用纸巾压压眼眶。

“哩有辰光一下恼恨起来,啥也不顾了,台子浪厢物事一撸撸到地上。”

 

淑君也没话讲,这种心情久了,就像见不到太阳的房间,压抑吞噬着心灵,是旁人无法体会的。就是要等时机,等那阳光一寸一寸照进来。


“困勿着么,就吃点药,再干脆些,就去医院看看,配药好针对些。可能是精神太紧张哉。”淑君劝道。

 

小洁点点头。

 

出大羊家时,有个陌生的电话打进来,淑君倏地有点紧张。

阿会得是陈懋麟?


(六)


小三妹正掂着锅子在厨房里弄炒面呢,锅灶里的油蒿气,热气蒸腾。汗顺着她太阳穴沿脸边滴落下来,用腕子擦了,另一只手抓起一把韭黄“嚓”地扔到锅子里,手脚麻利地没有多余动作,又切些肉丝、蒜末,打了个蛋调进去,翻炒装盆,一顿简单的午饭已做好。

 

三妹是淑君表叔的女儿,眼下二八年华。初中毕业后,也不想去上高中,待在自己家的修车铺里混着日子。淑君先前曾使过个妹子,也是同村的,那妹子给淑君打下手非常得力,虽个性活泼讲话大声手脚粗大,但染起色来极为细心,对颜色也十分拿捏地准。后来因为家里人催婚回了老家,现已抱上自己的孩子。淑君再次回家的时候,在表叔家吃饭,和婶子嘀咕了几句,她拿起小三妹细巧葱白似的手看看,对她说:“和我去杭州待上几年,吃住都我管,要是你跟着我学上手艺,兴许以后能靠这个谋生。小三妹当晚收拾收拾就跟她了。淑君在村里,已经是被女孩们仰望的一号人物。也是女孩子幻想逃脱个人命运的那个可以拉一把的“手”。也管不了干啥活儿头一点就跟着来了。

 

绘画改变人的气质。


跟着淑君来杭州两年,小三妹已经脱去农家少女的气息,渐渐地脸上有了文静,有了聪明劲儿。凡事眼里看着就记在了心里,尤其是在淑君的生活照顾上,乖巧且会来事儿,比前任更体贴淑君,淑君希望她能在城市里扎住根,好久久陪着自己。

 

在三妹眼里,淑君和她的朋友们都和普通人不一样,像是穿着现代衣服的古人。

看古代白话文小说,读诗词,听戏,喝茶,研究古画,摆弄摆弄文房,大概只这几个爱好了。他们半带刻意,半是无意地保持着不被现代社会驯化的一颗古心。

 

 

 

见淑君面漾微喜急急走来,在门口换上拖鞋,刚想问,淑君抿嘴笑笑,走进里屋,将手机充上电。


“阿姊,好开饭了。倷碰着啥事体,设岗高兴?" 三妹问。


“事体是没啥,下午我嘞黄龙宾馆看一场拍卖预展,吃过仔饭就要去。”


“要我一道么?我也去开开眼界。”三妹一听要到外头格外雀跃。


见淑君有点犹豫, “还有别人去吗?”三妹觉出点异样。


“别人倒么啥,大概还有......陈懋麟他们吧。”

“哦,大概就陈懋麟一个仔吧?”淑君正要打她,三妹眼睛一转早有准备,逃走了。


淑君笑,有点忍不住,她其实也不知道,做啥和三妹一讲到这人,就忍不住要笑,像心里有只手在挠痒痒。又好像是为了掩饰自己的发虚而笑,其实有啥好心虚的呢。充其量不过就是同为老师的弟子,他打电话来邀她去看预展也算师兄之间很平常的事。

 

“可是,阿宝哥说夜快底要来哎。”三妹哪壶不开提哪壶。

“来做啥?电话里讲啥没?”

“好像是接着一单生意,要来问你肯不肯画”。

“等回来吧。让哩等。” 淑君说起他又觉上次的气还没生完。但其实心里早就放落了。

 

 

果然,淑君晚上回来的时候,已于外边吃了晚饭。


阿宝在摇椅上躺,头朝阳台歪着睡着了。听见悉悉索索的声音,看到淑君一边翻画册,坐着喝起茶。


“哟!大小姐回来啦?展览看得哪能?”阿宝打着哈欠,一副没事人的样子。


淑君想敷衍几句让他走,问他接了什么单子。

 

他将手中一柄折扇敲了木扶手一记,正色道:“这次要看阿君的胆量了,敢不敢接黄老板的单子,是嘞明春拍卖会上派用场的,这次开张倒可以吃他个三年了。”


淑君立刻就明白了。阿宝要她冒这个险,又是仿古,这次还要弄到拍卖会上去做拍品。要是运作顺畅,入袋二三十来万不是问题。要是不顺利......连人也是要进去的。


淑君怔怔地,一声不吱。


抬起身子走到窗前,没回头,悠悠地说了声:“敢不敢?你倒舍得让我冒这么大的风险。”



淑君和陈懋麟约在省图书馆门口碰头,一起走到黄龙宾馆看拍卖预展。

 

淑君晚到一会儿,从马路对过一眼看到他。懋麟穿件粉色的大衬衣,下罩一条卡其色短裤,袖子高高卷起,一双白鞋略微地晒成了阳光白。他站在那里,眼睛在人群中搜索着,像一个等待被人领走的孩子。

 

 

淑君能从别人宛转流出的眼波里看到自己。

从阿宝眼里看到的是偏爱和入迷,从老师眼里看出来的自己,是个有希望的好苗苗,被怜惜。


而从陈懋麟眼里,她看不到任何的东西。那有教养的微笑中并没有多出些什么,就算淑君说了个好笑的事,他朗声地笑起来,那笑容犹如一浪推着一浪,最后收得干干净净。没有亮光,没有多出来的内容。


他简直,就像在面对一个男人呀。淑君头一回有这种的感觉。

 

在预展里看到感兴趣的题材,他会很兴奋地贴到跟前一看究竟,一边在手里的本子上做些稿子,仿佛忘记了身边还有个同伴。又跑去工作人员那边询问手卷册页何时能上手观摩。总之,一派的忙碌。淑君根本已不在他视线范围。

 

淑君眉头轻微地拧着,不免有点小小的失落。自己移步去看远处的那些画品。


所幸预展里能看到民间很少见的古老字画。诚如老师所说,再高明的复印件都不可能把原作的精神面貌表现十分之一。见惯了真迹的眼睛是见不得假的 。拍卖预展是画家们“养眼”的地方之一。


想起老师曾说过,以前上海博物馆有个鉴别书画真迹的老行家,带徒弟的方法很特别,他很少跟徒弟讲真假画在技法、材质、款印层面上的区别,而花上两三年时间,让徒弟的眼睛所看皆是真迹,待有一天拿赝品放在面前,立刻就能识别出来,无一错漏。这就是,与其教习如何辨真伪,不如培养对真的“感觉”和眼光来得更直接、本能一点。

 

她想起阿宝的那单生意来,虽然她对“真”一直怀有敬畏之心,但有时觉得自己画技已能骗过多数行家里手的眼睛,至少从另一方面可视作对她这个方外人士能力的肯定吧?不免有些小小的骄傲在内心浮现着。

 

陈懋麟不知不觉已回到她旁边,对着一些画进行着自己的评价。


“这幅画的用笔很高明,可见到作者落笔之松,存心之恭。”


“然而这幅,这儿……这儿,”他小声说:“应该不是正品,他绝对不会在这个位置妄生圭角,对不对?”淑君觉得他眼睛厉害,倏地想象自己作假的画可能也会在他面前无所遁形的吧。这么想着额头上出了汗。


“淑君,山水中,你喜欢哪一家?”

“倪云林。”淑君答。

“嗯,我猜也是,你们都个性清高。”

“我有什么资格清高,只是喜欢他画中独木枯石的寂寥,疏旷……”

“这点我和你同感呢,倪高士的画里有逸气,有一唱三叹之音,所以会感动人。”懋麟接起话头。“而且,倪云林的妙,妙在极淡。所谓平淡而奇不能过也,浅近而远不能过也,一水一石而千崖万壑不能过也。”懋麟像是想起了什么似地说。

 

“淑君,你的画里,也有极淡之妙。”他低头看了看淑君,大声地说道。




八 

已经是七月了。杭城最热的天气正在走近。


淑君阳台里用小缸植的睡莲叶子五六片铺满了水面,有几支花头已悄悄长成,旁边栽的女贞子也正在结出串串青果子,一簇簇朝天仰着,新生的,婴儿般吸收了雨露的叶片发着光色不同的绿。

 

 

“淑君啊,你来早了,来楼上坐吧!”师母从二楼挥了挥手,招呼刚进了门的淑君。

“好,就来。”淑君应一声,把鞋换了。瞄了眼画室,大羊他们还没到。画室里仍保留了前几天工作后的凌乱,颜料、毛笔四处可见。

 

到了二楼,走廊前有个小偏厅,里面有个紫檀的八仙桌,甚是精巧。师母看到淑君,从房间取了块大毛巾过来,往她头发上轻按。


“雨落了大吧,快点擦擦干,这天气一里一外的温度,太容易感冒了。”


“师母,我自己来”淑君忙不迭拿过毛巾来自己擦着头发,脖颈,“出门的时候没下,快到虎跑就像浇水下来似的,头上倒用包包挡住,只是鞋……全湿了”。


“傻姑娘。一会儿穿我的鞋回去。哎哟,快点毛巾包起来,李姐给咱们炖了红枣木瓜雪蛤汤,不晓得好了没。李姐啊……”。


“嗳,来哉来哉!”李姐咚咚咚走上来,端上三碗甜汤,放在八仙桌上。“淑君,你最近是瘦了,阿是画画太累哦,绝对不能熬夜。来,坐过来吧,这甜汤,就我们三个女人吃了,补一补。”李姐向来喜欢照顾淑君。

 

三人围着八仙桌,坐定,一人一碗吃着。

 

师母今天穿着淡紫色生丝质的廓形单衣,下着山茶红收到脚踝的七分裙裤,配色极为曼妙,脚上是一双土耳其缀珠片拖鞋,是这个年纪女性最典雅的穿着。

 

“淑君,老师这几日血压又高上去了,眼睛看不大清爽,精力没法和以前比。今天我让哩多休息一下,你们画的时候他会来看。真是多亏了你们来帮忙,日本人的东西要求太高,有你们在,师母心里也吃了定心丸了。”

 

淑君笑笑,勺子舀了一口汤进嘴。

 

“师母跟你说件事,大羊,大概要退出了。”


“嗯?,我没听说呀。”淑君心里一跳。倒是大羊有些日子没联系了。


“是呀,前些日子小洁来跟我讲,大羊去看过医生,确诊哩得了抑郁症。”师母声音放小了,脸上落寞起来。“所幸现在这个阶段还是轻的,可以吃些药,就是不好让哩再有压力。”


“我跟老师十分担心的。当下就说让大羊休息一段时间,病情好了再回来。生活开销老师也可以继续贴补一些,大家抱成一团,不怕困难,一定能过去的。”


“嗯,哩情绪的确是有问题,看哩动不动对小洁也掼东西,孩子再有几个月要出生了,真是。”淑君听到确诊还是有些担心,更为烦心的还在后面。


“回头我去大羊那里看看是啥情况,再跟师母报告。”

 

师母点头。李姐拿着碗盏走下楼。


师母又问:“自己的事情怎么样啊?要是老家没给你定亲,在杭州这边安家也是可以的对不对?其实讲起来,登仔迭些年(1),现在也回不去了”。


师母对淑君和阿宝的事情不了解的,无意讲的这句话,让淑君唰地脸红起来。其实过了三十的年纪,在老家那边早已不可能有结婚的人选,她也不想再回去了。可是阿宝和画画这两件事,让她没有机会遇到更多的人,更何况自己对人的要求也不低。

 

淑君在神游。


阿宝是淑君同村的人,比淑君早了十年出来,开了个裱画店勉强糊口。自打淑君出事以后,是他把她带到了城市里,找了师傅学画画,又去地方美院培训。阿宝有恩,是比家里人对她还上心的人。但,淑君对阿宝是感激多于感情。所以,接来了生意,淑君往往主动地把钱大的一份给他。他有三个孩子要养。

 

“你告诉师母,让我来替你考虑考虑。此刻阿有人追求?”


“……”。


“哎呦,跟师母还不好意思啊。我看一个人蛮适合你的,你想不想我给你说去?”师母笑着,推推淑君。淑君假意拿起手机看。


“我们这里的才子,还有谁呢?陈懋麟啊。你们要是在一起,就真正是才子配佳人了,哈哈,要是老头子晓得我有这种心思,大概会开心得不得了。”


“哎哟,师母千万别去说。我这会儿不考虑这些事,画画都还来不及呢”。淑君想到他看展览时没有半分对自己感兴趣的样子,一旦登上台面实在会更难堪。工作室面长面短地。



“……”。师母也不懂淑君真正的意思,没把话接下去。

 

 

 

那天看完展览后,懋麟和淑君在旁边的咖啡馆里坐了一会儿。

一则也是走累了休息一下。

懋麟说到将来的打算,想去考博士,连导师找哪一位都想好了。

还说,这段时间是自己最应该加油的时候,可能除了老师的工作室之外,

要去同学开的艺考学校教书,筹措自己读博的费用。

淑君想想也是,自己要是有学历,也该往这条路上走的。

现在,她除了羡慕懋麟有这份运气和才能,还有什么指望呢?

 

 

说话间,来工作的男人们到了。



大羊让小洁楼下叫几个菜上来,淑君一面和小三妹把圆桌摆好了。


叫来的菜有锡纸包好的葱烤野生鲫鱼,一个苦瓜炒蛋,一盘海蜇头醋拌红花生米,虾仁煎两面黄,还有个荔浦粉芋烧五花肉。都是几个人爱吃的。

 

小洁用筷子尖挑开锡纸,腾起一股蒜泥味道的鱼香味,惹得众人都觉得饥饿起来,“慢,拿瓶啤酒来。” 大羊朝厨房看,“我去驽么哉(1)。”小三妹腾地站起来去冰箱拿了酒,用扳手打开,踮起身给众人倒了酒。

 

大羊未见异常,照旧话头拉起来就说。只有小洁神情较先前有些不同,这不同也是从忧心里跑出来的。抑郁之人,表面是决然看不出来的,他们一样笑声朗朗,甚至还絮絮叨叨,只是笑里不由衷,内心里有东西跑调了,连过往能引发快乐的事物,也仿佛被剥夺得只剩个空壳子,再后来,心情会罩上一层灰色,如何努力也扒不去那层灰,一直到慢慢地失去斗志。小洁私底下描述给淑君听。

 

门口有人敲门,小洁去开,陈懋麟提来一只河坊街买的万隆酱鸭子,急匆匆地进来。


“才下了课从学校过来,又没车好打。”懋麟说。


“懋麟哥,就等你来开饭。”一个小伙子回以招呼。


这小伙叫中民,年纪轻一点,画青绿小写意比较多。平时跟大羊走得近。他住得不远,在浙大附近,也经常上大羊玉古路的家里探讨绘画上的事情。

 

“中民,听大羊说你会自己做颜料,是真的吗?” 懋麟坐定后开腔,大家都不约而同地缄口生病的事,好叫气氛不那么沉重。

 

“怎么不是?你们在画室用到的颜料,那些赭石,还有朱砂,石绿都是的……你以为姜思序还能做得出像一百年前那样又纯又没有火气的颜料吗?都是我托了人各地找来原料,用古法来制,堪称极品哦。”中民揣着点小小的骄傲说。

 

“我说怪不得,淑君用的那点朱砂,金贵得很,也不舍得给我们用。那天我手指头嘞碟子里磨了一磨,还真是细腻地没话讲,并且上了纸后更有鲜活气。原来如此啊!”懋麟笑道。

 

“这样讲起来你倒要小心朱砂有毒哦,吸进肺里就完蛋了,画没卖出去,人倒要……。”懋麟打趣众人都笑起来。

 

“挂了吗?想想死也没那么可怕么,死就死么,”大羊突然插进话来。“老子过二十年投胎从头画起来。死脱就解脱了嘛,哈哈哈”。这一句,讲得众人都不知怎么接好,小三妹眼疾手快地倒好了酒,送到大羊手中,说:“大羊哥,覅说啥死不死的,倷搭我(2)干了这杯吧!”


两个人一仰头,酒落肚肠。众人话声又起。

 

晚饭以后,懋麟相帮大羊在电脑里设置了一个公众号,教他怎样写文章,放图片。

拿自己喜欢的作品放进公号,说不定能引来不少同好者,“有人交流应该会更有意思些。”懋麟说。


 

看着小洁日益隆起的肚子,淑君有些意难平三妹捕捉到淑君的神色,捏捏阿姊的手。又听他们讲许多话,这喧哗里,多出了那么多的悲伤。

 

准备吃饭之前,两个人在厨房里,小洁低头洗着杯子,抬脸起来,脸上堆了笑。对淑君说:“我想覅(3)迭个(4)孩子了,你看哩现在的情况……不确定因素太多。倒不如以后再要了。”

 

仍旧低头洗着,小洁脸上多了黯淡之色,那番话仿佛对淑君说,又好像是说给自己听的。


看得长远点,淑君说。现在的磨难挺过去就好,孩子生下来,大羊也会好起来。每件事情互相成就。我总相信,好人一生平安。


注释:

(1)我去拿好了

(2)你和我

 (3) 不要

(4)这个



淑君十二岁以后,就没有再见过爸妈了。是妈妈先离开了村子一去不返。又过几年,爸爸和邻村一个泥瓦匠的女人时有往来,最后带着那个女人远走高飞。很多年以后,她听说他们在另一个城市开小店铺营生,卖着小百货。淑君像是在听一个陌生人的传言那样。


哪怕她现在还在做着小时候,他离开她的梦。


爸爸走的前一天晚上,谁也没告诉。只是给淑君好好煮了一次晚饭。他像往常一样喝了不少酒,然后摸着她的头,跟她说,这个世界上,对自己好的,除了自己再没有别人,记住了吗?你母亲是个混蛋,你父亲也是个混蛋。记住了吗?


淑君不懂,那是个告别的前奏。


她记得的。那个不寻常的晚上的一切。


在尚有余温的灶台间,

这个世界上她最亲的男人坐在黑暗里,整宿没睡,一根接一根地抽烟。


烟的味道传到屋里让她睡不实,起夜的时候,她眯着干涩的眼睛,扶着门框看他,只看见暗中有红点明明灭灭。


天没亮之前,她听见他起身,像任何一个普通的早晨那样,轻轻走出门去,并且没有回来。


她现在还会做那样的梦:她一次次穿过一道道门,拐弯,直走,再拐弯,怎么也找不到灶台间,她在黑暗中睁大了眼睛,眼前一片红色。有时的梦境里有烟头的微光闪烁,有时的梦境,则什么也看不清。


那个晚上风很大,没有月亮。



十一


阿姊的事情,原本家里人是不准提起的, 就是现在,也只有村里的老人才知道。


那时我尚在襁褓中吧。等我稍微懂事的时候看到的阿姊,是已经对任何人不开声说话的阿姊。要是陌生人看到了,还以为哩是哑巴。


那件事以后过了几年,

阿姊是阿宝哥带去城里的。过了很久,姆妈才肯告诉我一些事情,哩是想我女孩子家家的总要小心覅(不要)吃男人的亏。


阿姊十五岁那年,有一天去邻村找同学玩。

正是夏天大热的时节。告别同学,阿姊往自家走的时候,突然从背后被一个人用罩衫蒙牢了头,捂住嘴往后拖。阿姊哪能会晓得是啥人啦,叫么叫不出声。正好是午后,太阳辣嚯嚯地,村里人的困中觉(午睡)的时间。


阿姊像只小鸡一样半拎半拽地在地上拖出深深的印子,蹬啊蹬,蹬掉一只鞋子。哩尽力挣扎却逃不脱那钳得牢牢的手,只看到那人穿着解放鞋的脚,那是一只沾满泥灰的脚,不大,阿姊猜那个人身材小样,因为嘴里喘出的粗气就在自己耳边。哩用尽力气朝后踢那人的腿,没踢几次力气就软了。该额(这个)辰光呀,哩脑子里一片空白,待那人手一松动,阿姊就开声叫,只叫得两声,太阳穴被拳头重重一敲,人就背过气去。村里么(没)啥人在中午出来呀,就八子哩(被他)拖过了一个门槛石,往里就是屋子了。


朝后的事体么,大家都不晓得了。没人能从阿姊嘴里扒出一个字来。


姆妈说,最后是哩同学隐约在院子里听到阿姊呼叫的声音,认得落了的那只鞋子是阿姊的,带了大人一同过去,找了半天,才找到阿姊。人也不像样了,脸上肿胀地辨不出原来的样貌,嘴边淌着血,地上有一截断指。后来晓得,阿姊嘴边的血不是自己的,是哩咬住了那个人的手指不放,只咬到骨结深处,咬到牙齿打激灵......生生咬下一节拇指来......那个屋子的主人是个泥瓦匠,已经逃得不知去向。


自那以后,阿姊就不再说话。


大概有三四年吧,阿姊一迳登了(躲在)屋里,书也不读了。总在二楼楼梯走廊十五支光的灯泡底下,趴在长凳上画画。我不懂,常常在旁边看哩一气不出地画人,画石头,好像并未察觉旁边有人站着。阿姊的画,村里的人都看不懂,总是小姐、丫鬟和官人这些。哩有一本书,可以照着里面画。阿姊跟书里画得一模一样呢。我姆妈常说,这孩子真真是可惜了。


那个逃走的人,也就是哩爸爸的仇人。哩走了老婆,一直怀恨在心。


不过,阿姊近些年来,离开了老家,已经好子(好了)许多。


沉默之余也说话了,也经常有笑容了。要我说,碰到阿宝哥这样的好人,是她的福气。


阿宝哥常常说,三妹,倷阿姊别额么啥(别的没啥),就是心气高点。说的时候看得出有一份溺爱在里边。


可惜,阿宝哥再好,也始终就是个好人。

永远变不成我的姐夫。


阿姊心里大概一直对过去是耿耿于怀的,哩也曾经表示过,这辈子不会嫁人的。


(十二)


有一天晚上,小三妹和淑君在江边上走,两人穿的真像一对年龄差不多的姐妹了,各自一件淡粉和白色的薄型无腰旗袍裙,像民国的款式显得古雅飘然。她们打着蒲扇,一边走一边轻轻地挥赶蚊虫。




这是钱塘江的一条支流江水,水光连绵,夕阳映照下还能看到隔岸的六和塔。淑君极爱走在这一段的岸边来散心、消食。




半人高的江堤上,有人一动不动地坐着垂钓,钓上来的小江鱼一寸多点,油里薄炸,撒上盐粒,等酥脆了沥干油直接就端上桌儿,这鱼极好下酒,是这附近住民在小日子里享受的小小快乐。




“这小江鱼晒干了放辣子炖起来更好吃,或是炸了用麻油浸起来,吃面的时候加两勺拌着也很美”。陈懋麟有一次陪她们散步时说。江边的堤坝上,两两散着人们没收回去的小竹匾,银色的鱼在没有暗透的光线里显得圆鼓鼓的,捕捞上来的鱼放在竹匾里,总是发出浓浓的生活气息。淑君闻到了空气中鱼身上的江水味道。




除了偶尔的微信联系,陈懋麟已经忙得不再有空出现在眼前了。偶尔,也会邀她去看一场昆曲或是展览。他们保持着这种淡如水的往来。




上次的一条信息里,他约略地告诉她,大羊的病有了起色。


每天大汗淋漓地走七八公里的路,经过几个月,他好似慢慢地脱胎换骨了,抑郁的情形也越来越少。




还有一个原因,也幸亏懋麟替他弄了公众号,使他忙碌起来。介绍了些朋友去看,其中有一位恰好可以和大羊合作。这次,大羊真正开心地做自己的创作,把简笔画用到了朋友的网游人物里。据说,那个网游之后的风生水起是谁也没想到的。可谓歪打正着。




大羊慢慢地找到了适合自己的方向,不管怎么说,忙碌是胡思乱想的一贴良药。淑君为此觉得终于在心上挪开了一块石头。




她对这些朋友都是入心的,把他们遭遇的事当成自己的来看待。


今天的三妹有点心神不宁。


她悄悄地打量一脸安静的淑君,落后了几步,走上前,挽住淑君细瘦的胳膊,


“阿姊,我有话想搭倷讲......”她不知如何开口。


“讲么,怎么那么不爽气地。”淑君侧脸看她,又摇着扇子。夜色里,看不出三妹有点脸红。




“我想,最近你这里的事也不是很忙,能不能让我去外面工作一下,你要是忙了我再回来?”




“......" ,淑君停顿了一下,又问:




“去哪里呢?”




“倷看闹,小区外的那家手机店在招聘店员嘞。我今天路过那边,看到的”。三妹断断续续地,想表达完整意思,“我想哦,要是自己也有一段在外面的工作经验,兴许对我是个锻炼。”




“你和婶婶说过了?她也赞成?”淑君问。




“嗯,说了,她由着我,反正我在外面只要是在正道上做事体她就不操心。”




淑君走了几步,没开腔。她也知道,小三妹自己决定了的,自己多劝也是白费。




从农村出来的姑娘,要她一直待在自己身边,整天进行着枯燥重复的染色,再也没有别的生活娱乐了,就会不由自主地想要同外界接触,这是个不可避免的问题。绘画对自己是可以看作生命的重要部分,对三妹这个未经世事历练的小姑娘来说,可能是个暂时的存身之由。三妹只是个豆蔻年华的孩子而已,这样陪着自己,连谈场恋爱的机会都不太可能会有。淑君只是可惜她这么些日子没有真正地被绘画所打动。要是留住她不让她出去“闯”,今后可能也并不能真正地让她生出“定”的心。




“那你去试试吧,也别在乎人家开多少钱给你,要是不行,还是回我这里来。”淑君笑着,那笑容也不衷心,裹挟着一点失望。好在最近活儿不多,老师那里也不用天天去,这段时间自己就多创作一些题材,去外面多写写生吧。




三妹立刻喜笑颜开,手上的扇子加快了扇风的动作,为阿姊赶嘤嘤飞着的蚊子。她知道淑君脾气,从来不会勉强别人,除了自己。




路过花圃的时候,小三妹和淑君各自折了几枝海棠和绣球,带回去插了瓶来写生。




这一晚,两人各怀心事地早早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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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直衣   2021-09-28 11:52:40

    是哒,最近懒了,回头再续下去

  • 阿菲   2021-09-28 11:34:29

    原来这篇还没写完,
    直衣写的故事适合静静地看❤️❤️
    小三妹是设置几岁呢?有看到豆蔻年华,二八年华,还有初中毕业两年😜
    加油,大神👍🏻👍🏻

  • 风铃   2021-09-12 17:25:43

    还说等你更完了,从头再看,这样我们方便了

  • 如尘   2021-09-10 21:59:32

    哇塞好好看

  • YY   2021-09-10 17:02:16

    有心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