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父亲有一个好朋友,跟他年纪一般大。我叫他黄小伯。
我四五岁的时候,他常常晚上吃完晚饭来我家玩。那个时候连电视机也没有,串门是唯一的娱乐活动。每次来他都哼着十五的月亮,到我家的时候,正好唱到照着家乡照着边疆。以至于我现在心里常常响起这句,照着家乡照着边疆。
他常抽烟,一次烟头掉在我脚上,我五岁大,把我脚面烫了一个疤。我长大了那个疤也随之长大。现在那个疤已经固定在两个烟头那么大了。
他一直没有结婚。但是一点都不邋遢,一件黑色的中山装,一直穿,穿了很多年也不显旧。头发总是理得一丝不苟。他跟他的母亲和哥哥一起生活,他的哥哥也没有成家。住在一间老房子里。
我偶尔随我奶奶去过,里面黑洞洞的。明明外面还是大太阳,一踏进去就像把阳光留在了身后。所有的家具没在黑暗里,模模糊糊的,放在堂屋最里面的条台和八仙桌也分明看不出颜色了。
一天中午,他的母亲正准备做午饭。把米放在锅里,去填柴火的时候,就跌倒在地,再也没有起来。他就这样又过了几年,还是一个人,跟他哥哥两个人。
一天下午,阳光正好,记得是秋日的午后,稻谷刚刚割下来晒干,被装进蛇皮袋里,安静踏实地立在屋里。一个拖拉机开来装着他所有的家当,和所有的稻谷走了。
那时我十二岁,我和我爸站在他们家破败的老屋前面送他。他坐在那一堆家当上面朝我们挥挥手。我看见那辆拖拉机转过围墙突突冒着柴油的烟气消失不见了。他去一个寡妇家做上门女婿去了。他把门前的桂花树送给我爸。我和我爸扛着那棵桂花树就回来了。
那棵树种在我家门口。每到秋天,开出金黄的桂花,我奶奶摘一些桂花炒干,放在茶叶里,很香。后来我奶奶去世了,桂花树也死了。这已经是十八年前的事情了。
小时候总是不明白太多的道理,不知道一个人没有自己的小家,妈妈就是自己的家。没有了妈妈,也就没有了家。所以现在,我觉得黄小伯的选择是好的选择。
几年前的一天,我在远离家乡的城市,正在吃饭,一个陌生的电话打来,我说,喂。那边是几秒钟的沉默。然后说,是丽丽吗?我是黄小伯。你爸给我你的电话。
他搬去的地方其实离我们不过十公里,但是他从来没有回来过。这么多年没有见,我已经不记得他的样子了,甚至连声音都不认识了。但是他又出现在我面前,不仅是出现在别人的口中。曾经以为永远不会再见面的人,又突然出现,是很大的惊喜。
有时间可以去看他。不知道说什么的话,至少可以说,“我脚上还有很大的疤呢”。然后,就好像我们从来没有分别过。
一七年的春节,他回来看望他的二哥。我听我爸说了,立马拔腿就跑去看他。二十年没见,我已经是个大姑娘了,他也是个老人了。是平常又普通的寒暄几句,但是我们都知道我们实现了自己的愿望。这个愿望这么大又这么小,都不好意思说出口。
这一面真的成了最后一面,去年,中风后行动不便的他被车撞到,离开了人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