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看到了一则新闻，一则向孕妇道歉的新闻，她先是怔住了，然后全身开始发抖，抖得控制不住眼里的温热，好像马上要掉出来。她扬了一下头，让温热不流出，同时隐忍着又不能自抑地骂了一句脏话：“艹！”
她知道自己不能做暴烈的事情，毕竟已经怀了它。她反应这么大，不是因为对造成孕妇流产的愤怒，而是另一种久远的情愫，酝酿到一定程度，突然从骨髓深处喷发出了巨大的令人难以接受的荒诞感。
这种道歉，像是对她和她母亲的一种嘲笑和奚落，这嘲笑和奚落又变成一束尖针，扎到她的内心深处，连同她母亲的串在一起，无声无影地地闷疼。
她的母亲已经疯癫。而她，因为对亲情的失望，也已远走他乡。连根拔起后，却依然无根可扎。
那是一个计划生育、严抓超生的年代。
孕妇，在国家不需要但却想生育的时候，就是罪犯。婴孩，在国家不需要但硬要投胎的时候，就命如草芥。
刚上幼儿园的她，不过就是正常与父母告别，去上学，不料那天竟是她幸福童年的结束。她的母亲突然成了被管制的嫌犯，带着面临被销毁的肚子里的罪孽，母亲翻过厕所潜逃，但终究没逃得脱自己的命运。他的父亲，被关押，跟粪便同住同睡。她的亲手足，终究被人一针打死在未出世之前，或者被随便送给陌生人。她突然就成了一个无人看管的孤儿，人生轨迹瞬间逆转，开始了漫长的寄人篱下、孤苦挣扎的生活。
几个月后，她的父亲也越狱跟她的母亲汇合，开始了东躲西藏的“逃犯”生涯。与此同时，她的父母依然不断尝试造人，可惜，上天最擅长的就是辜负人，造人是成功了，但却不是他们期望的带把儿的。在家族长辈成员的游说和指引下，不带把儿的一次又一次地被送走。她的母亲成了没有地位和尊严的生育机器，怀着对权威和衰亡的恐惧，身体逐渐被摧残、掏空，心理逐渐被捶打、扭曲，加上寄人篱下饱受冷嘲热讽，又久居阴冷黑屋，终于精神出了问题，常常前言不搭后语，又频频疑神疑鬼，出现各种受害幻觉。
没有人得闲关心她。她努力地学习，不过就是想引得老师的一点关注和关爱。
跟母亲一样，她也饱受了各种冷眼。她从小就知道，没有什么无条件的爱，没有被爱的条件就没有被爱的价值。她不知道什么叫童年，也不知道什么叫温暖。她拼命挣扎，渴望生命里出现点阳光。
终于，她考上了大学。她的父母最开始因为四处逃难无任何积蓄，后面又加上母亲精神失常，唯有父亲打零工补贴家用，支撑她读完中学已靠四处借贷，她心知肚明。她被夸得最多的，就是懂事和聪明，她从不会开口主动要什么东西，总是主动分担各种家务，最擅长的是察言观色。她的父亲为她借来了学费，她很感激，但她知道进了大学肯定要靠自己。
所以，本该享受象牙塔生活、认真钻研知识殿堂的时候，她却扎到了钱眼里，去做各类兼职赚钱，早起晚睡。找不到足够多的兼职的时候，她就去大街小巷贴广告自介，她从来没觉得自己是个女孩。她的第一份感情，不过就是因为对方一个举动一句话，那个男人说：“不好吃的菜就不要吃。”她的泪瞬间就下来了，因为从来不曾有人在意过她的感受。所以当那个大她很多岁的男人开口要求她做女朋友的时候，她不敢拒绝，她怕唯一一点的温暖就这么溜走了。她的对温暖的奢望和贪恋，后来让她付出了更大的代价。
她的母亲是一个无法忽视的教训，所以她立志不结婚不生育。可生活不会让她好过。她的父亲，认定女孩就是要出嫁的，不结婚就是丢他的脸，不让她再回家。她本来对那个家也无所谓有无所谓无，可是不回那个家，又回哪个家呢？后来，她积极地给自己寻了一个老公，给自己找了另一个家。她的老公带她回了他的老家，他老家的老人第一眼就盯在了她的肚子上。吃饭的时候，她的老公终于对她耳语：“家里人都催问我们什么时候生孩子呢。”她哆嗦了一下。
不怀孕，她可能就得离开这个家，而那个家也不会收留她，她不知道还能去哪里。人生第一次，她觉得累了。于是，很快就配合怀了孕，然后就被公司委婉地劝离了。之后，国家发布了鼓励三胎政策，还配套了一系列休假支持，她老公的家人喜出望外。她只是觉得无力。
在她看到那个为孕妇流产道歉的视频之前只是无力而已，而现在，她心里充满了暴烈，她想结束自己肚子里的罪孽，把自己还给清白，就只剩单单纯纯、干干净净的自己而已，哪怕跟着罪孽一起消失呢。可是，它是无辜的啊……
她终于泪流满面，从出生到现在，就像做了一场梦，梦里她只有一躯皮囊一个子宫，时而在被人搜刮清理，时而被人摆布填充，一切只是为了做一场华丽的表演，而她，只能配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