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今天一大早就听到一个令人震惊悲伤的消息:我的一位前同事前天跳楼自杀了。
从来都觉得跳楼自杀这种事离自己很遥远。生活不易,身边的人们每天都是咬紧牙关挣扎着勇敢地活下去。遇到困难挫折,有时也不免有消极厌世的想法,我的一个朋友曾经开玩笑地说,谁都能死,咱们不能死。咱们这种家庭出身,个个都是家庭的顶梁柱。死了,就是雪上又加了两层霜。
就在前几天,4月1日,全网都在纪念哥哥张国荣的时候,我还在想,那么聪明俊秀神仙似的一个人,当时怎么会选择以这种决绝惨烈的方式来结束自己的生命呢?
离此事最近听说跳楼的惨案,是上海的那个拜托别人给自己父亲送餐,然后被网暴的姑娘。
从开始到中间到结尾,原本是一个非常温暖感人正能量的故事,为什么发展到最后,却发生了这样的人间惨剧呢?答曰:网暴的力量。不出一分钱,不出一分力,只需要轻飘飘几句刺痛人心的话语,就可以在网络世界里掀起腥风血雨,惊涛骇浪,瞬间吞噬掉一条活生生的人命,却不用负任何责任。太可怕了。现在的网络世界成了陈凯歌当年拍的那部《搜索》的2.0版。过了这么多年,网暴渐渐成了一股看不见的巨大邪恶的力量。它神通广大,可以毫不费力发掘出某人的八辈祖宗,也可以抽丝剥茧人身攻击无节操无底线。但有本事就让贪官污吏犯罪分子无所遁形啊,为什么偏偏拿无辜者下手呢?
4月6号那天跳楼的老杜,是我在某著名乡村中学教书时的同事,现年大概50出头。年轻的时候是个大帅哥,现在也是一位帅大叔。白白净净的大高个,衣着打扮讲究,总是满面春风,走路犹如风摆柳,说话有点娘娘腔,捂嘴偷笑当然还会翘起兰花指。说实话,当初办公室里一群女老师,我们都没把他当男人看。因为他的做派,腔调,比女人还要女人。
说是同事,我们确实教过一年的同头班,那时候,学校初一初二年级各有六个班。我那时候家里有事,请了长假刚回来,又怀孕了,所以暂时告别教语文当班主任的舞台,改教六个班的政治。
老杜是学校里的资深政治老师。资深指的是任教时间长,并不是能力突出。学校不让我们一个人承包一整个年级,说是怕我们没对手,不好好干。这就意味着我和老杜要把初一和初二对开,每人要教三个班的初一和三个班的初二,每个人都要写两个年级的教案。所以我和老杜既成了伙伴,又成了对手。
我俩每天聚在一起备课写教案,出卷子,印卷子,改卷子,谈笑间就成了亲密战友。老杜是个话唠,还爱八卦,和他一起工作,绝对不会寂寞。
该来的总会来,那时候考试还非常重视排名。期中考试过后,我教的初一初二,三个班成绩名次都是123,老杜则是456。开校会的时候,校长说的话有点不好听,老杜一脸不屑。我有点不好意思,他开玩笑地跟我商量:要不下回考试,你让让我吧,排个356也行啊。
老师们争破头的晋升职称啊,讨领导欢心呀,这类事情,老杜一概不在乎。闲来无事就去搓几圈麻将。
老杜家里的负担也不轻。一个哥哥早亡,嫂子改嫁,他除了赡养爹妈,还抚养一个侄儿共同生活。老婆在另一所重点中学是骨干教师,非常勤奋敬业,不管是晋升职称,还是各类荣誉证书,样样都比他强得多。
那年期末考试改卷子,别的教研组兵多将广,很快就改完,汇总好成绩单。我们俩望着两个年级厚厚长长一大摊卷子发愁。老杜自告奋勇搬来了救兵:学校把体育老师和音乐老师派过来给我们当援兵。
于是在酷热的办公室里,头顶上大吊扇呼呼地吹着,三条大汉陪着一个临产的孕妇,欢声笑语,兴高采烈地改卷子。那情景就好像是昨天一样。十多年的光阴都哪去了呢?
前两年,系统里举办了一次大规模的教研活动,我还碰巧遇见了老杜。好几年没见,我也挺惦记过去的老单位和老同事的。两天时间,除了教研活动,听专家讲课,其他时间,我都在听老杜滔滔不绝给我讲学校沧海桑田的变幻。
老杜不在中学了,和另外几个同事在小学任教。他的那口塑料普通话,再加上多年政治老师的任教生涯,既教不了语文,也教不了数学,就教点副科什么的。
一切物是人非。老杜还是那么健谈,而且兴致勃勃。本以为他就这样安稳熬到退休了。许多人的人生都是这样的,不是吗?
谁也不知道命运的推手在哪里使劲。
清明节放假的前一天,班上两个小朋友发生争执。老杜问清缘由,随手拍了那个小女孩一下。
他觉得没什么。
有时候人的命运,就因为一个小小的动作,被改变了。
小女孩的家长不依不饶,声称自己掌握了老杜体罚学生的确凿证据。于是,网暴开始了。
估计老杜也被吓懵了。迫于压力,亲自提着礼物,到小女孩家里赔礼道歉。没想到人家连门都不让进,还把他陪着笑脸低三下四道歉的经过拍成视频发到网上,当成后续报道。
单位当然也施加了压力。应该是准备通报批评。不知道哪件事是最后压垮老杜的那根稻草。
清明节假期结束开学的那一天。老杜平静地把自己的工资本换成了银行卡,然后把密码用微信发给了他老婆。
然后他纵身从楼上一跃……
4月3号,他轻轻拍了一巴掌。
4月6号,他从楼上跃下。
4月8号火化。
4月9号埋葬。
从4月3日到4月9日。
谁知道在他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
一个乐呵呵,活蹦乱跳的生命就这样悄无声息地离开了。
我们几个前同事提起这件事,都是一片唏嘘。我们自嘲:人生还是不能太一帆风顺啊,我们这些想当年的“政治犯”都是怎么挺过来的?一生别说什么有大成就了,就仅仅是这样谨小慎微地活着,已经是历尽磨难与艰辛了。而且越挫越勇,越斗越强,越过越好。这件事跟我们遇到的那些糟心事比,算得了什么?受处分就受处分吧,丢脸就丢脸了。除了生死,都是擦伤。
我们叹息:但凡身边有一个人能开导开导老杜,伸手拉他一把,也不至于这么想不开啊!你倒是想死了一个人干净,可你想过身后的人该怎么去处理这个烂摊子吗?死人不会辩解,你走也是背着一个污名啊。
夜晚,坐在春风沉醉的花坛边上,远处传来广场舞的劲歌热舞,身旁是孩子们的欢声笑语,我忽然控制不住自己,默默流了两行热泪。
不管你做错了什么,这个世界都不值得你以死谢罪。
无论风再大雨再狂,记得提醒自己一句:人间值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