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6.【新聊斋故事】柳生与梅香

数九隆冬盼春光，三更半夜盼朝阳。

花容月貌盼大款，闲散二奶盼流氓。

夜读才郎盼女鬼，单身老头盼大娘。

演戏盼着能得奖，说相声盼死同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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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说在这个世界上，只有书生最招女妖。一来书生大都年轻白净，不抽烟、不喝酒，没有不良嗜好，最得女妖好感；二来整天抱本书念来念去，头脑昏沉，黑白不辩，人妖不分，能给女妖安全感。这女妖有急来急去的，也有一往情深的，还有想要托付终身的。而书生大多希望女妖梦则来，觉则去，来去无踪迹，将来高中皇榜，做个驸马，或招赘相门，才是人生巅峰。

一 俗人乍富

不知是何朝何代，偏逢着盛世之末、乱世之初，一场瘟疫之后，人口凋零，百业具废，只有医药之家还算兴隆。何州吴郡柳氏世代为医，吴郡柳荫堂凭着一把连翘、金银花、麻黄、杏仁拯救了无数百姓，瘟疫之后吴郡变成这一带的人口大郡，实赖柳荫之德。柳氏也成了富甲一方财主，高楼成片，良田千顷，连官府都不得不仰赖柳氏以维持地方。俗人乍富难免要图个名头，柳氏也向县里捐了个身份，柳郎中变身做了柳员外。

柳员外有子名唤柳栋，年方二十，经典纯熟，胸怀大志，最喜诵读大学之道。这年秋闱柳生一举成名，考中解元。一来柳生才高八斗，学富五车，是远近闻名的才子；二来瘟疫以来人口凋敝，民生艰辛，很多考生买不起隔离服，不得参加考试；三来柳氏是地方大富之家，祖坟冒了青烟，合当出贵人。柳栋中了解元愈加志气高昂，立刻着手准备进京参加明年的春闱。

那一班媒婆早就眼巴巴地等着跟柳家说亲呢，只是因为他家十分富贵，根本看不上这一带的庸脂俗粉，每每说：“孩儿尚小，且以功课为重”来推辞。这回中了解元，愈加不把这些人看在眼里。按照柳员外的意思，将来小儿中了状元，说不定当个驸马，起码娶个相府小姐，最不济也要娶个京城女子吧。柳公子也深以为然，因此，虽然已到婚配年龄，尚且守身如玉。

二 榜下状元

这一年秋风渐起，柳栋骑着高头大马，带着家仆柳安，直奔京城去赶考。一路上晓行夜宿，行至中州大地，但见一片荒芜。这里是疫情最严重的地方，几乎是“白骨露於野，千里无鸡鸣”，甚至连驿站都没有了，他们主仆二人时常借宿在无人的寺庙里聊避风雨。所幸一路顺畅，安全抵京。柳栋在京城并没有被都市的繁华所吸引，依旧昼夜读书，只盼着高中皇榜，衣锦还乡。

春榜发下来，柳栋翘首以望，不仅未中状元，甚至名落孙山之后。柳栋郁郁寡欢，柳安极力安慰他说：“状元算什么，皇榜上一共才一百来人，状元是这一百多人的第一。公子虽未上榜，公子却是榜下一千多人的第一，实在是无冕之王呀。”这话虽讨巧，却很粗鄙，不料柳公子十分爱听，觉得自己虽败犹荣，心情渐渐好起来。

主仆二人在京城游历一番后，正准备打道回府时，柳安不幸染疾卧床，虽聘请京城名医诊治，仍无力回天，不幸亡故。柳栋处理完柳安后事，手中盘缠所剩无几，只好卖掉马匹，换头驴子来做脚力，凑足盘缠，一个人踏上回家路程。

三 千年修行

这一日正是暮春时节，又来在中州地界，风景与去年冬天大不相同，只是依旧十分荒凉。野草疯长，密林蔽日，骑驴走过青苔路，不时有雉鸡惊飞，野狐、野狗撵着野兔在林间奔走。柳栋走了一程不见村社也不见旅馆，又走了一程还是不见人烟，眼看着天色渐晚，心中不免有些焦虑。去年冬天路过此地，大地一片荒凉，草木凋零，一望无际，虽然也有些害怕，毕竟眼界够开阔，况且有柳安作伴。如今一人一驴似乎要被埋没在荒草丛里，真是叫天不应叫地不灵，时而惊飞的乌鸦一声长鸣，划破夕阳红的半边天，心都要揪到嗓子眼儿了。

正焦虑时，前面突现一座破庙，外墙只有断壁残垣，三间庙宇尚且完整。柳栋顿时认出来，去年冬天和柳安也曾在此处安歇过夜，故地重游，心下稍稍安稳。他来到门前，见大门虚掩，和去年一样，便用力在门上敲打几下，听见屋顶上扑棱棱飞走几只鸟，地上扑簌簌走掉几只兽，渐渐安静下来，才推门而入。东边屋里还有他睡过的干草床，西边屋还有柳安用过的破木板，似乎打他们走后就没有人来过。

柳栋弹弹干草上的尘土，把行李铺上，到外面给驴子喂了草料，安顿好驴子，夜幕已经完全降了下来。他把大门掩好，又在屋里生起一堆火，一来担心夜里风凉，二来担心野兽夜袭。有了火柳公子心里踏实不少，拿出干粮和水来对付一顿，心想着明天天一亮就继续赶路，找个人家再歇脚。

夜风果然很凉，门窗具破，冷风穿行无碍，还不时发出奇怪的声音。虽然柳公子身心俱疲，还是不能安睡，索性拿出《大学》来朗声诵读，以壮胆气：“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读书声伴着火光与火影在四壁跳动，顿时蓬荜生辉，柳公子心里宁静不少。这圣贤之书自然有安神宁心的作用，也有驱鬼辟邪的力量，澄心长诵，大有裨益。

一篇尚未读完，困意渐渐上来，口中虽在念，心不在焉，发声含混，词不达意。强打精神，继续读书，忽然似有猛兽扑来，撞在床上，破木床一下子塌了下来，发出扑通的声音。柳公子心下一惊，睁眼一看，床并未塌，只是做了一个梦。稍稍缓过神来，却听见外面有人敲门，一边敲一边问：“屋内可有人在？”

柳公子分明听见是一个女子的声音，心里明白，想这深更半夜还有人夜行，实属艰难，便应声道：“有人在，夜行人不如进来向火！”一边说，一边去挪开石头，打开门。果然是一个清秀女子站在门口，见有人开门忙施礼下去：“小女子寻亲迷了路，见此处有灯火，请师傅行善许我借宿一晚。”

柳公子一听，心下好笑，说话也不看人，把我当成庙里和尚了，忙说道：“姑娘不必客气，我也是过路之人，快请进来吧。”姑娘抬头看了一眼柳公子，脸色绯红，忙不迭赔礼道：“小女子失礼。”一边说一边进屋来。柳公子从姑娘身上闻到一股奇香，香气令人精神大振。原本柳公子是药材铺长大的，什么草药的香味都闻过，只是这个姑娘身上的香气非同草药香气，心下莫名欢喜。

在火光之下，柳公子发现姑娘肌肤如冰雪，绰约若处子，面若玉，唇如霞，一段绝世风流全在那双顾盼神飞的眼睛里。柳公子拿出干粮和水来给姑娘，姑娘犹豫一下，忙道谢了接过来。姑娘这半夜又冷又怕，现在终于安顿在火堆旁，心里稍稍安宁，身体却依然蜷缩着。她一边吃干粮，一边对着火堆讲述自己的遭遇。原来姑娘姓梅，京城人氏，跟父母在外做生意，不料父母先后死于瘟疫，姑娘只得变卖家产，安葬父母后，来中州寻亲。本以为赶几里路就能找到姑妈家，不料迷了路，走到半夜还不见人家，心里慌张不已。终于见到庙里有些灯火，又听见公子读书声，知道不是强盗，才来敲门借宿。

柳公子呆呆看着姑娘，只顾听，只顾看，竟没有回话。良久，姑娘抬起头来看一样柳公子，问道：“公子是哪里人？如何路过此地？”柳公子这才回过神来，向姑娘说明自己进京赶考的经历，然后对姑娘说：“梅姑娘你只管再次安歇，我到西间去休息。”柳公子在西间又生一堆火，留下梅姑娘在东间休息。躺在柳安睡过的木板上，柳公子辗转难眠，刚才的冷风、噩梦、奇怪的声响都不见了，心里、眼里都是梅姑娘的影子，满面都是梅姑娘的香气。

柳公子悄悄起身，隔着门缝偷看梅姑娘，原来姑娘已经睡下，显然是累坏了。火光照在姑娘的脸上，泛着红色的光，安详而美丽。火光照在姑娘的身上，散发温馨的热，娇艳而动人。柳公子心里颇有涟漪，连忙抽身回来，满怀惭愧与兴奋。“读书人当非礼勿视！”，然而满心仍是姑娘的姣容，如此辗转半夜，直到凌晨才睡去。

在一阵烤肉香气中，柳公子睁开眼，发现天已大亮，炭火只剩下灰烬，偶有一缕青烟。他想起没姑娘来，立即起身出门。梅姑娘正在火上烤着野兔，见他出来忙问道：“公子醒啦，兔肉马上就好。”柳公子这才又认真把梅姑娘打量一番，中等身量，一身白衣，乌黑长发，双臂修长，玉手柔荑，雪肤凝脂，不觉间若有所失。

“公子睡得可好？”梅姑娘见他不言语，就又问了一句。

“好好，嗯，你居然能抓到兔子，额……”柳公子有些尴尬，有些惊讶，有些语无伦次。

“我本打算采点野菜，没想到兔子撞进我的筐里，是上天赐给我们的早餐呀！”梅姑娘一脸兴奋地看着柳公子，等着他惊讶的表情。

“哎呀，还有这好事！”

吃过兔肉，二人也到了分别的时候，梅姑娘要去寻亲，柳公子继续回家。柳公子把自己驴送给梅姑娘骑，自己徒步回家。庙门口依依惜别，二人似有很多话要说，又不知道如何说起，欲言又止，只道一路保重。柳公子迈不多步，再回首依然没有了梅姑娘的踪影，一路走一路想着，这一别只怕是再无重逢的机会了。世界之大，人生之长，难敌缘分之浅！前世是有怎样的过往，才得在此荒野破庙相聚，又是怎样的过节，自此天各一方？突然有些后悔，是不是应该陪姑娘一起去寻亲？这中州地界瘟疫过后百姓死亡十之八 九，只怕她的亲戚也已经不在人间，那她今后该如何生活？他一边想，一边继续往前走，回头只是冲动，却没有行动。

这样又走了一日，还是没有走出中州，一路上果然人烟稀少。第二日下午，路过一条山岗，山上松柏森森，凉风习习，甚是畅快。正走着听见一阵哭泣声，柳公子心下纳闷，这里怎么会有人哭泣？！忙上前几步，见一头灰驴栓在树上，大树后面的石头上坐着一位白衣女子，这不是梅姑娘么？

二人再见彼此都很欢喜。原来梅姑娘找到亲戚的村子已经没有人了，不知道自己的亲戚是都病死了，还是逃荒去了。四下里也找不见人影，现在是举目无亲，叫天不应，叫地不灵，思来想去每个出路，悲从心来，放声大哭。柳公子说：“既然姑娘已经没有了亲人，不如跟我走吧，我家尚有些薄田可以养活度日。”

梅姑娘一听，心下大喜，说：“公子如不嫌弃，原为公子铺床叠被。”

“你我路上当以兄妹相称才方便，到家中请示父母，再说后话。”于是，二人便以兄妹相称，晓行夜宿，打尖住店，不出数日已到何州地界。

这一日，二人正在小店吃饭，以青年上前招呼：“公子，可算找到你了！”柳公子一看竟是家仆柳宁。原来柳员外等不来儿子，便让柳宁出来迎，没想到刚到何州地界就遇在一起。柳公子介绍了梅姑娘，说了如何赶考、柳安如何生病亡故，便让柳宁先回家报平安，他和梅姑娘徐徐而来。

四 人间一世

柳员外听说儿子未中榜上状元，心中不免有些失落，又听说带了京城姑娘来家，心下又喜，便让家人收拾房屋，预备锦缎，只待儿子归来。正忙活时，门外传话说来了一位橐驼道人要给员外道喜。员外心情正好，便让人请进上屋，备下酒菜招待道人。道人食讫，上客房向员外道谢：“既蒙员外厚爱赐饭，当为员外解忧。”

柳员外听道人言外有言，不免将其仔细一番，五十上下的年纪，虽说是驼背得厉害，倒也面目清癯，双目炯炯有神。员外施礼道：“请真人费心。”

“贫道不打诳语，令郎此次赶考只中榜下状元，却遇千年狐妖，宜去不宜迎，免遭无妄之祸。”

道人只一句话，柳员外不禁汗流浃背，眼前一阵眩晕，定定神正要细问究竟，却发现道人已经不见踪迹，心下大惊。

员外整日茶饭不思，思索再三，不得其法。“信也不是，不信也不是。这道人何以知道我儿只中榜下状元？不宜声张，待小儿回来再做计较。”夫人只当员外思子心切，安慰几句也不大理会，毕竟里里外外还需要有人张罗。

柳公子与梅姑娘到达吴郡地界，择一上等酒楼，梳洗一番，换两匹骏马，一路驰骋而来。柳府上下见公子回来莫不欢喜，见梅姑娘这一等人品，又是京城口音，莫不大欢喜。待迎进家里，见过父母，安排吃住，诸事停当之后，柳员外悄悄将儿子唤到书房，把橐驼道人的话告诉儿子。柳公子一听，心下大惊，立刻没了主意。父子二人商议半天，决定还是由柳公子当面问明白才好。

梅姑娘来到柳府，见上下之人无不善良，左右之遇莫不诚恳，心中十分欢喜，以为得其所在。夜色降临，人声渐悄，皓月当空，竹林风动，梅姑娘依着栏杆赏月。柳公子缓步走来，步履沉重，面有难色。梅姑娘问：“公子连日奔波，一定是太劳累了，你怎么还不休息？”

柳公子沉默半晌说：“姑娘不累么？莫非姑娘是狐妖？”

一句话如晴天霹雳，梅姑娘顿时觉得如同天崩地裂一般，平复一刻，她自知终是瞒不过的，便把实话统统讲了出来。

原来梅姑娘是京城梅花山上一只白狐，在山中潜心修行前年终于可以幻化为人，妖帝见她诚心修行，便许她脱离妖界，可去人间经历一番甘苦。等她到人帝处报到入籍时，不料人帝见她天资美丽便想将其纳为二奶，于是各种索贿、百般刁难。梅姑娘誓死不从，便趁机从人帝府侧门逃离，落在中州地界，正好遇到高诵“明明德”的柳公子。

“公子莫要怀疑，我虽未入人籍，却与凡人无异。我修行千年，只为人间一世，见公子有明明德之心，愿结为良缘。人帝府中规定，只要我与凡人成亲生子，自然就有人籍，不必再去申请。”梅姑娘满怀希望望着柳公子。

“未入人籍，终为妖孽，我怎能与妖孽成亲？……”柳公子尚未说完，只听见墙外一声闷响，原来柳员外附在墙外听他二人交谈，得知女子果然是妖，一阵眩晕倒地不起。家人听见呼喊，连忙救起员外，所幸并无大碍。

梅姑娘见此心中大失所望，对柳公子说：“我以为公子有明明德之心，不想徒有其表，竟是蓬蒿之心。我千年修行，两遇不淑，时也？运也？命也？多留无益，公子保重！”言讫不见。

梅姑娘走后，柳公子郁郁寡欢。不到半月，一病不起，竟然不治而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