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阿姨后天就要回安徽老家了,我明天要外出公干,所以全家选在今晚请她吃顿饭,提前给她饯行。
阿姨在我家待了十年半,她来的时候我闺女还在上幼儿园中班,走的时候我闺女都快要上高一了。我闺女经常把自己啥家务都不会做归罪到阿姨的头上,并且振振有词地说:“我能忍心抢她的饭碗吗?”一副欠扁的嘴脸。
阿姨的工作内容主要是买菜做饭、洗衣服和搞卫生,俩孩子的事情基本上不需要她参与,顶多在我们实在不得空的时候让她去学校接一下闺女。
刚来北京的那几个月,我估计对她来说挺煎熬的。洗衣服和搞卫生都还好说,主要的挑战来自炊事。
她做的安徽风味的菜偏咸,油大,颜色重,家里人不喜欢。一再叮嘱她少放盐、油和酱油,被纠正的次数多了,她肯定会有点抓狂,费了挺大的劲才捱过了磨合期。后来她也逐渐意识到清淡饮食的好处,连早晚餐必吃的咸菜都戒掉了,并且说春节回家后不大吃得下亲戚们家的重口味饭菜。
天天下厨房,她也有技穷的时候,穷则思变——本来她不擅长做面食,为了让主食多点花样,就拼命跟我们小区一个来自西北的阿姨套磁,从她那儿学会了做馒头、花卷、包子、饺子、手擀面、烙饼的手艺。
隔三差五她还给我们煮顿意大利面,说是跟抖音视频学的。面条端上桌,看上去土不土洋不洋,但绝对不难吃,俩孩子往往边吃边笑,气氛很欢乐。
但说她聪明吧,好像也未必符合事实。我以前写过一首打油诗,拿她的普通话水平打趣,照录如下:
“阿姨来北京已经十年
普通话至今毫无长进
反倒是孩子们跟她学舌
安徽腔几乎可以乱真
若遇外人不懂她的方言
她就大声地重复三遍
语速也会放至最慢
眼见对方仍在困惑
她便不屑地嘟囔几句——
怎么回事,怎么回事,连这话都不明白
真是个笨蛋”
她这十多年走遍本小区,甚至走遍望京地区,竟然乡音无改,真的是太厉害了!不知道她跟别的阿姨在一起聊天时,去菜市场买菜时,去垃圾站卖废品时,跟对方究竟是怎么交流的。前不久的一天,我让她跟我一起去小区大门口取个东西,听她与一个操东北口音的保安叽里呱啦地讲安徽话,把保安逗得哈哈大笑,然后就明白了一个事实:她已在北京一隅成功地推广了她所操的语言。
说实话,她刚来我们家时,在言谈举止方面毫无分寸感,特别是跟老家的亲友打起电话来就没完没了,且声震屋宇,让我们瞠目结舌。经过无数次提醒,后来她也收敛了一些,起码知道接打电话时应该回到自己的房间,并把门关上。当然了,有时关门也没用——当她的声音特别大的时候,一般都是她在骂儿子乱花钱,或斥责老公好吃懒做。是时,她语速飞快,脏话像连珠炮似的,隔空射向远方的两个男人。就差会写诗了,要不然阿姨的修辞水平不比余秀华逊色多少。
我没见过阿姨的老公,但他的声音我听过N次,因为阿姨打电话时经常用免提。这个男人虽然屡遭老婆的修理,仍坚持每天给心上人打至少十多次电话,大事小情都汇报一下。有时明明刚被狠狠地骂了一顿,可没过几分钟,又嗯嗯唧唧地打来了一个电话,像个受了委屈的孩子来求安慰。
我没好气地想:这哥们儿没准儿是个受虐狂吧?但一转念:十多年了,两口子聚少离多,即便一个是施虐狂,一个是受虐狂,囿于时间和空间,也该淡了,也该散了,为什么他们还能保持这么热络的联系呢?也许阿姨掌握着一门秘密爱情语言,比她的方言更具有感染力。
记得十年前我问过阿姨一个问题:知道现在中国的最高领导人是谁吗?阿姨愣了一下,嘴里嗫嚅着,先是蹦出了毛主席的名字,见我摇头,又艰难地挤出了周总理的名字。今天午餐时,我又抛出了相同的问题,她笑着说——
“这回我真的知道啦,抖音上啥都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