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字经》中有一句:如负薪,如挂角,身虽劳,犹苦卓。印象中,小时候边放牛边读书的名人有好几个,除了进入《三字经》的李密,还有王冕、杨继盛等,当然,放牛读书的普通人肯定更多。以我有限的经验看,只要对孩子给足了阅读的条件和机会,他们是很容易迷上读书这种淡化疲劳感的精神生活的。然而,我在五岁的时候,就接过了我爷爷的工作,开始尝试独自一人去放牛了,那时,才刚开始跨进学校的大门,至于读课外书,要等很多年以后才开始,也从来没有在放牛的时间里读过书。
在我三四岁时,我爷爷爬梯子干活不幸摔伤,脑袋破了个洞,伤势严重,伤愈以后,身体很虚弱,很长时间都不想出门。家里养了一头小牛犊,一直关在牛栏里,这对它很不好。小姑一直在外地打工,家里其他大人都很忙,没空。爷爷有一次喊住正在四处乱跑的我,颤悠悠地说,把牛牵出去吧,不要走太远,它关得太久了。
我戴了草帽,按照爷爷的指导,把牛牵出去,到家附近的山脚下、路边,放牛去。牛是个公牛犊,大概才一两岁。我和它走到野外,没有跟着村里放牛的大部队,就沿着山脚一路走着。那时我很少独自到山里来,四外无人,实在无趣,又有点害怕,我不想在外面待太久,扯着牛鼻子往家里走,牛虽然年纪轻,但毕竟有点牛脾气,它执意要继续前进,往山谷的鱼塘方向再逛逛,小牛缓慢而坚决地朝前走路,我扯住牛绳不让前进,牛头一甩,牛绳就脱手了,我差一点摔一跤。我追了一小段路,心里胆怯,就往家里跑,回家请救兵去。爷爷没有办法,拄着拐杖,带着我赶紧去了山脚下。好在小牛性子不野,没有乱跑,爷爷很快找到它,又把牛绳交到我手里,教训了牛一番,指导了我一番,这事就算结束了。是为放牛生涯的序幕。
这个起点确实有点特殊,多年来,我妈妈都要在不同场合说,我五岁就开始放牛,那口气挺复杂的。我们的同村人,好像很少有这么年轻的放牛娃。
可能考虑到我太小,我家大人从一开始就没有让我跟着同村人去较远的山谷或者废弃农场放牛,再加上性格拘束,我也乐得独自待在附近的小山小谷。春天夏天秋天,山上的植物相对丰富鲜润,我就往小山上跑,冬天寒冷时节出去得少一些,天气好的时候,往往去田野里。南方地气暖和,只要有点水的地方,野草总是很繁盛的。水稻田里,冬季无水,泥土硬朗,放眼望去,细细茸茸的,一片鲜润的绿色。牛在稻田里,可以吃得很满足很痛快。冬日下午,白晃晃的太阳底下,寒气暂时被驱散,人也愿意多走两步,牛也获得了一时的解放。放寒假的时候,我下午早早地牵着牛出来,从山野大路一路走过去,再一路走向田野,水草丰茂的地方。阳光照在干燥的稻茬上,白晃晃的,照在随意蜿蜒的田埂小道上,白白净净的。稻茬之间挤满了细细密密的鲜嫩的野草,它们腊月里就冒出来了,到了正月,太阳一热乎,它们长得更来劲。这个时候把小牛牵出来,它在田野里就走得很慢很慢,只听得它嘴巴下面嗞嗞嗞地响着,它在耐心地一寸一寸地吃稻茬之间的草。我的手里没有书,更没有手机,那个年代,还在流行大哥大,小灵通也还没有出现。我就牵着牛绳,看它吃,看野草伸展臂膊,随心所欲地长着,像少年儿童那样恣意率性、懵懵懂懂,看田垄像拼图那样接接连连地覆盖了所有丘陵地带和村落之间的土地,有时也看田野边上从山谷水塘那边一路流出来的小水沟,水流清明如玻璃,闲静舒缓,无情无绪,懵懵懂懂。我那时也是少年儿童,也是懵懵懂懂无情无绪地浏览周围的一切,像摄像机那样收纳着所有光影、声色、气息,存储久了,它们也许被记忆消化了,也许被记忆弄丢了,世间能够永恒留存的东西,毕竟太少了。
春天夏天秋天,我们通常早上出去放牛,时间充裕的人,下午也牵着牛出来。春夏之际,天亮得早,我在床上一睁眼,天已经亮了,爸妈早就出门干活了。他们白天通常要去乡下人家盖房子,做泥瓦工和小工,只有利用“上班”之前的时间,干完田地菜地的农活和家务活。我一骨碌从床上翻身起来,简单洗漱,就去菜园旁边的牛栏牵牛出来。牛栏是一个单独的小瓦房,用土砖砌成,十分老旧。牛圈通常很小,公牛关在里面,如果不经常放出来走走,它就在里面反复地转圈,又是拉屎又是撒尿,脚下一塌糊涂。通常,我们都要在牛圈里扔很多稻秆,一部分是给牛吃,一部分为了保持里面干燥。每隔一段时间,家里大人就要趁我放牛的时候,及时把牛圈里的牛粪和弄脏的潮湿的稻秆拖出去,这些东西是上好的农肥。
牵牛出去的时候,是早上六点前后,太阳像个鸭蛋黄,被东边的小山丘顶在头上,又像个气泡那样慢慢浮上天空,越浮越亮,慢慢地,整个天地都亮了。我牵着小牛,沿着山脚下的菜地旁边,一路往小山上走,它边走边吃。小路几乎被野草完全覆盖住,它走得很慢。野外露水重,我的靴子、牛的嘴、四蹄在繁密的草丛划出一道道深色的痕迹。菜地除了蔬菜,还种了大片大片红薯,红薯苗在夏天越长越长,像一根根跳绳那样随意地匍匐在菜地上,荒地和菜地彻底被绿色涂满,整个山丘没有一寸被裸露的泥土。
我们走过菜地,往山丘上走,我家附近的几个山头,从山脚到山腰以上部位,有无数的小块的平地,类似于大西南的梯田造型,但是没有人种菜或者其他作物,全是荒草地,这是毛泽东时代开荒种菜留下来的遗迹,已经荒废了二十年。我自从学会了放牛,很少跟着村人去远处,就在附近的三四个山头游荡。每次只需要去一座小山就足够,因为我要上学,每天早上在野外待一个小时左右就可以回家。放牛的时候应该去哪里,每个地方应该待多久,要不要多走几个地方,我家里的大人似乎从来不指导也不过问、不干涉,任凭我牵着小牛出去,再准时回家。有时去稍微远一点的地方,就能看到有个山谷尽头的那个鱼塘,秋冬两季,天冷的时节,早起能看到开阔的水面升腾起渺渺茫茫的水汽,像一口巨大的沸腾而无声的铁锅,在熬煮天地间的灵物,这给单调平静的山野带来了一丝别样的趣味,就像人们眼中木讷无趣的某个人突然露了一手绝招,让人刮目相看。
我喜欢“精耕细作”式地放牛,每次只去一个地方,过几天再换另一个地方。有的时候一个早上甚至只在一片篮球场大小的荒地上待着,小牛吃完了荒地的草,只能吃荒地周围的茅草。绳子一直牵在手里,从来不曾把绳子扔下任由它四处跑。它想跑到其他地方,我还要把它拉回来。它虽然是公牛,脾气还是很斯文的,几乎没有出现那种癫狂的横冲直撞的举动。如果是跟着村里牛群大部队一起行动,公牛之间难免会发生争斗,互相低着头,昂着角,去抵对方的角,呼哧呼哧,踢踏踢踏,后蹄下的泥土出现一个一个的小坑。放牛的人们不太在意这些,稍微驱散一下,又继续赶路或者聊天。
我从五岁左右,到十三岁那年,长达八年时间,一直放养着同一头牛。我上学早,满了十三岁,我差不多就读初三了,学业忙,家里就不再让我放牛。那牛不再是小牛了,而是一头正值青年的牛,因为没人有空,它一直被关着,后来有一天从学校回家,我妈妈说,已经把牛卖了,以后耕地,出钱请别人家的牛来耕。年代久远,我已经不记得,爷爷的去世和家里卖牛,哪个时间在前哪个在后。就这样,牛和我不辞而别,从此好像不再见面。对于牛的离开,我那时有没有什么内心活动?无从知晓,现在回忆起来,好像很平淡,只记得那时自己的学习生活开始忙起来,少了一项家务活,可以轻松很多。至于对相处多年的牛有没有感情,没有深刻的记忆,那段生活和那点情感都很平淡。
我在批改学生作文的时候,常常看到学生因为家里的小猫小狗突然离开或者死亡而伤心难过,这种情感也许是真实的吧,但是我好像不容易出现如此强烈的情绪。对于那头牛产生情感波澜,唯一的一次,恐怕是它耕地的时候挨了我妈妈的打。那是它耕田生涯刚刚起步的年岁,我爸妈带着它,来到我家一块将近一亩地的稻田犁地。这是一块体量颇大的稻田,我们那里很少有单片稻田超过一亩地的,它要完成如此大的工作量,绝非易事。正巧又遇到了脾气急躁暴躁凶狠的女主人,它走得慢,有时甚至走不动。男主人扶着犁,牵着牛绳,女主人一手捏着木棍,一手牵着牛的笼头。牛站着不动了,棍子打下来,牛走得慢了,棍子打下来,时常伴随着粗声的咒骂。打得多了,棍子砸下来,它身子一抖动,往前奋力地一窜,快走了几步。它几乎是从头到尾挨着棍棒,完成了这项艰巨的任务。我是到了耕田的尾声,才从家里或者学校过来,把它牵回家去。它真是耗尽了体力,身上泥浆四溅,好像瘦了一小圈。回到牛栏,我把栅栏拴好,让它吃稻秆,它神情呆滞,面对着我,我看到它清澈的大眼睛下面垂下一滴明显的水珠。当时我就想,是眼泪吧?我不记得有没有跟别人说过这件事,这是我唯一一次对它产生了强烈的情感波澜,此外的相处时间,我为了完成一项家务,它为了活动筋骨、获取能量,我们经常一道出门,在荒山野岭共度一个小时的时光。
如果按照写作文的思路,我应当思考和提炼那段放牛生涯的收获和经验。如今追忆此事,我首先却是有一种遗憾,遗憾那头牛在我家待的时间太过短暂,我对它的了解和认识终究有限。我不了解一头牛的一生,没有接触过牛的中年和晚年岁月。我也没有在我的青年和中年跟一头牛打过交道。这种遗憾来自于生活节奏的变化和社会环境的变化。二三十年来,我们每个人都经历了很多意想不到的事,教科书里那个放羊娃循环的一生,在如今的时代却不容易复制。我们村里的牛,二三十年来也越来越少,到如今,恐怕已经难得一见。所以,我家的那头牛,迟早会离开我家。即使我不离开农村,我家和其他人家也不需要牛了,养牛的代价大,回报少。
八年的放牛生涯,另一点让我回味的是我的做事风格和独特的细节体验。我放牛从来都是独来独往,每次都是局限于一小片地方,我的家人从来不曾试图改变我的这一做派。我不太弄得明白,是我的天性决定了我做事如此局促,还是生活环境助长了我的做派,但不管怎样,多年的习惯固化了它,使我习惯独处,在独处当中自得其乐。我每天这一个小时的游荡,几乎没有受到任何人的干扰,尽可以驰骋我的感官,去感知静态而不乏生机的自然世界的肌理。这种经历,也增强了我耐受枯燥的能力。当然枯燥是相对的,只要思维和感知能力是正常的,人活在世界上,没有真正的枯燥,任何时空任何经历都是有意味的存在。人活着,就是美好的事。这个美好,不一定是清新出尘的诗意,而是能感知到思绪的流动,能捕捉到外界事物完整的幽微的信息。生命是活跃着的,充满活力的,世界也是丰富而复杂的,充满生机的,特别在摆脱了过度的人为干扰的环境之下,享受自我和世界的生命活力的同频共振,就是活着的巨大价值,千金不换。
对于这段往事,我还有一个巨大遗憾,被我反复念叨,那就是我放牛走过的所有地方,都从这个地球上消失了,它们被挖平或者填平,建成了一座工业园。我停留过和目睹过的荒野和田野,已经彻底死去,我唯一能凭吊的地方,只有我那还保留着少量记忆的内心。
隐逸诗人过去的追问是,田园将芜,胡不归?
而我现在的困惑是,田园已无,胡可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