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中午,收到一份顺丰快递,我和妈妈都不知道是从哪里寄来的,打开一看,原来是腊肉,这就明白了,是大姑妈从老家邮寄过来的。我爸爸给了三百块钱,请他们买点猪肉,腌制、熏好了快递过来。
昨天下午就切了一碗腊肉,在蒸锅了蒸,晚上大家吃了,挺遗憾的,没有尝到想要的味道。这腊肉有点变质了,有点怪味,我吃了两种不同部位的精肉和一种肥肉,都不行,吃完后,嘴巴里不好受,饭后吃了点九制陈皮,才把味道去掉。
在我老家,几乎家家户户熏腊肉,如果自家不烤火,也要买了肉到亲戚家去熏,这是过年请客必备的一道菜。这次大姑妈家寄过来的腊肉出了问题,有一点意外,但也能理解。从小到大,我们在家乡吃到的腊肉,很少出现异常的,一般人家都遵循传统做法,肉洗干净后,用足量的盐腌制,要腌透。盐是最天然最可靠的防腐剂,盐足量,腊肉不会坏,除非把它放在室温下,留到夏天。腌透的猪肉,按照常规做法是通体粘上米糠,再挂在火炉上方,每天用烟和火熏制,直到肉的表面变黑,体格缩小,变硬,才算成功。十斤新鲜猪肉,只能得到七到八斤腊肉,肉里的油和水分都烤去了很多。混合着木柴燃烧过的烟火味和含盐油脂炙烤后的芳香,腊肉的气味和口味,非常特别,对于从小就接触它的人来说,就像胎记,印记深刻,难以磨灭。
昨天的腊肉变了质,根本原因还是盐不够,精肉盐味太淡,怪味就出来了,再加上前几天老家最高气温有24度,路上闷了几天,更加糟糕。我表示理解,是考虑可能有两个因素,一是他们知道我们习惯了江苏一带清淡的口味,不宜弄得太咸;二是腌制过程有可能是二表哥他们年轻一辈参与的,出现失误,完全有可能。
我在自己家吃的各类风味菜和风味小吃,印象中很少出现异常,那是因为大多数都由我奶奶操持的,她的技术相当稳定。我奶奶去世后的这八九年间,诸如粉蒸肉、腐乳、红薯丸子、米酒、豆豉辣椒、盐姜蒜、盐果子、咸菜、腌辣椒、腌洋姜等风味菜和风味小吃,都是由我妈妈操持,总体特征是,技术差得很远,加上上了年纪和做事风格的原因,技术进步很缓慢。只有少数她年轻时候就经常做的东西,到如今做得还好,但是发挥也不太稳定。我自己目前几乎不参与做这些东西,这样评价他人,好像有点吹毛求疵,但是见过好的,难免会有比较的心理,更重要的是,这些风味就是人们常说的特产或者特色菜,它们都有相对固定的操作流程,在基本流程满足之后,才可以有个性化的发挥。我妈妈的特点是,蔑视规则,由着自己性子来。例子太多了,比如制作粉蒸肉,把肥瘦搭配的厚肉片用盐腌制好之后,放入掺有少量红米粉的米粉当中,全方位地粘满厚厚一层粉,再在瓷盘或者搪瓷盘子一块块摊开来,在大太阳底下好好晒五六天,等到肉片脱去一部分水分,变得干燥紧实,想吃的时候,放在锅子里蒸,蒸至肉皮发烂,肥肉咬起来像果冻,没有任何肥腻感,就是地道的粉蒸肉。我妈妈的做法是,米粉粘好了,晒一两天,就开始蒸,跟吃清蒸咸肉片一样,肉腥味还在上面,遇到这种情况,我最多只能吃半片。肉片晒的时间足够长的,我能多吃一点。
再说说腐乳,湖南江西一带也叫霉豆腐,因为最传统的做法,就是要让豆腐长了霉菌。全国各地制作腐乳的方式、材料差别很大,有所谓的红方、白方、青方腐乳,有的用酒,有的用油,有的咸,有的甜。我家乡的做法粗略说来,先是将整块的新鲜豆腐放置在器皿上,或者稻秆上,让水分自然流失一部分,直到表面变滑溜。二十年前的人们,会让它们真的长出白色霉菌,我以前在家里见过这种做法。现在通常等到表面变滑溜,就开始切成鹌鹑蛋大小的立方体,撒盐,腌制几天,再粘上干辣椒粉,有时辣椒粉里也混一点红米粉,为了好看。这些小方块放在小玻璃罐里,在锅子里放入油茶籽油(我们的方言叫“清油”)——现在清油的产量恐怕更低,用其他品种的油也可以——点火,热透,倒入装腐乳的玻璃罐里,冷却之后,放入阴凉处的地方存放,放置一两周之后,口感才地道。我妈妈最近两年做的腐乳,是酸的,腐乳放了油浸泡才一天,她就说可以夹出来吃了。发酸的腐乳,我是很抗拒的,才泡了一天的腐乳,我也不想吃。根据我的观察,她买了新鲜的豆腐之后,没过两天就开始切块、放盐,豆腐里的水分肯定过多,更没有经过足够的霉变过程,恐怕是出现酸味的直接原因。
此外,像腌咸菜,全国各地做法也有差别,我们家乡的做法,有一处挺特别。把适合做咸菜的几类青菜(学名不太清楚)晒得半干,将梗子部分切开,但是切而不断,每一半梗子再用刀划几下,然后整棵菜放在搓衣板上,撒一把盐,握住叶子部分,像洗衣服那样不断地搓,再搓,再撒点盐,像是给脏衣服撒洗衣粉那样,直到大部分叶子和叶柄变软,握住青菜的两头,把汁拧出来,像拧干洗好的衣服。这之后,用变软的一根叶子绑住一把青菜,将这一把一把的菜塞入高高胖胖的陶瓷坛子,坛子最上面再塞入几把干燥的稻秆,坛子塞满了,再倒扣在装了清水的石头凹槽里,十天半个月之后清水变少了,再添水,保证坛子一直处于密封状态。这样放置二十天以上,咸菜的草腥气慢慢消失,香气日益浓郁。可能因为要用手去搓那青菜,这样腌制的咸菜,我们把它叫做“擦菜”。我们家乡的萍乡擦菜,也算是一种颇有个性的特产,擦菜炒肉、扣肉擦菜等等,都是香气馋人、风味绝佳的美味。农村人吃擦菜,不一定炒荤菜,平日里把它剁碎了,在油锅里煸炒,加青辣椒或者干辣椒,都是一道滋味十足的下饭菜。贫苦年代的孩子,上学带饭带菜,也只能带一罐子擦菜,至于酒席上,扣肉底下堆了一碗底的擦菜,用筷子连着肥嫩嫩的扣肉一起夹出来,酒桌上的食客彼此心照不宣,齐心协力,很快就让这碗菜见底了——这是十几二十年前的光景,如今很多人天天吃荤,酒桌上的肥肉,让人敬而远之。
我妈妈在老家腌咸菜,口味尚可,但是最近几年腌好了咸菜,往往不到一周就拿出来吃,那咸菜的叶子还是暗青色的,没有香味,只有咸味。她做红薯丸子,也不太讲究红薯与米粉的比例,炸出来的口感,很甜很黏牙,挺反常的。她做豆豉辣椒,已经多年不用豆豉,只用盐和米醋,把能省的部分省掉,把不能省的部分也省掉了。对于她的做法,我早已经习惯,生气是不太合适的。之所以反复提她做事的任性风格,除了说明性格决定口味之外,我还联想到,各种风味菜品在历代普通百姓手中的传承过程中,想必始终处于动态调整、优化更新的状态。在当代以前,中国社会不存在非遗文化传承人,特色菜品的制作,在“十里不同风,五里不同俗”的社会里,彼此渗透融合,有稳定的部分,也有更新的部分。远在他乡的游子,要吃地道家乡味,但是恐怕没有多少人会关心,上一代游子和下一代游子,吃的家乡味悄悄地发生了变化。可能央视纪录片看多了,我们天真地相信,曾祖母和妈妈的手艺,是一脉相传的,而没人告诉我们,她们的娘家一个天南一个地北,她们的手艺一个学自婆婆,一个学自“下厨房”。红、辣、油的腐乳一代比一代清淡,擦菜可能不小心做成了北方咸菜甚至酸菜,但是口感居然不错。有些风味小吃的手艺,吃着吃着,可能就失传了。例如我奶奶当年会做一种叫做“冻米糖”的点心,用爆米花和红薯熬出来的饴糖混合压制而成,形态类似于沙琪玛。这种点心,在我家乡的一般人家里,已经吃不到了,当然,网上买得到,当然,制作细节和口味跟老人家那一套是不同的。
风味菜和风味小吃的风格和种类,浩如烟海,有的名闻天下,比如老干妈豆豉酱、冰糖葫芦,有的偏居一隅,滋养一方,籍籍无名。地方物产,浸润民风,调和五味,辅以时间的魔力,成为一方风味。每一种风味都是一种独特的个性,话语权的强弱只能左右它的名声,改变不了它的尊严与美感。野百合也有春天,平凡人也有深情,乡土之间,每一道风味都凝聚了人间的烟火、游子的乡愁,成为舌尖上地标性的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