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家”一词,在客家语与粤语中均读作“哈嘎”(HAKKA)。“百节年为首”,客家人过年与全国全省多数地方一样,视过年为一年中最为隆重和欢乐的节日。对于在大西北生活了大半辈子的父母而言,真正的年味儿就是小时候围龙屋里一个个置身于燃烧稻草中的瓦埕和一阵阵甜蜜芬芳的娘酒香;就是晒腊味、炸芋丸、添新衣、放鞭炮;就是一年一度临近年关的身体力行,在准备年货的过程中不断回放幼时期盼下南洋的亲人们返乡团圆年庆的欢乐瞬间。这世上,还能有什么比父母的食物给我们留下的味蕾印象更深刻的呢?
在我的记忆中,远离家乡生活在大西北的父母从来不曾减退准备年味的热情,始终按照客家习俗很早就开始准备过年。尤其是在改革开放之后,条件好了,准备工作围绕“吃”的核心,以极大的热情有条不紊地渐次展开。每年冬至节气一到,就开始制作腊肉、腊肝、腊鸡、腊鸭、灌香肠之类,用一口小锅包上棉被点上梅州老家寄来的正宗红酒曲酿糯米酒。
年近三十的那几天,是最为忙碌的日子,全家人齐心合力蒸糖糕、做萝卜丸子,煎蛋饺、炸带鱼、炸米果,酿豆腐、白斩鸡等等,依年景丰俭由人,全都是客家的传统菜肴。印象中完工后的碗柜里常常是满满两大面盆的各式熟食,盛满了无比虔诚的喜悦祝福,象征着新的一年丰衣足食,充盈着节日隆重的仪式感和满足感。
在平日粗茶淡饭的对照下,如此用心讲究制作的年食,滋生出一种宗教仪式似的庄严。大年三十的晚上,一家老少团聚在一起,围坐在圆桌上吃着自家做出的年夜饭,所有的情与爱,幻化为舌头上香郁的酸甜麻辣,那一刻,幸福洋溢,烟花灿烂。
小时候,我最爱吃的是腊鸡腿、酿豆腐、汆鱼丸。客家煎酿豆腐味美可口、清淡宜人。看似家常其实非常费工夫。选择嫩豆腐最为关键,豆腐不能太硬也不能软烂。买豆腐这一环节始终都是我父亲的专利,一块普通的豆腐,只有父亲能拿捏住软硬的适合度。买回来的豆腐要用淡盐水煮过,去掉豆腥味、减少豆腐出水、增加豆腐的弹性。然后切成均匀的长方形或三角形块。猪肉剁碎,加入虾仁、大葱和盐、生抽少许,放生粉、胡椒粉、花生油等调料拌匀。酿做手法非常重要,大拇指和食指相扣,其它手指和掌心小心托住豆腐,用勺子柄轻轻挖开一个方方正正的小槽后再把肉馅酿进去。掌握好力度才能做到不把豆腐挖破,酿进去的肉馅塞好不会裂开。成品或蒸或煎可以存储上好几天。煎豆腐时不能乱翻,要用中小火慢慢煎。豆腐中有肉的一面至少要多煎一次才容易熟透。
客家人说的客家话“丸”与“圆”同音,象征幸福团圆。食鱼丸谐音“食唔完”,也是逢年过节好兆头的必备菜谱。亦同样属于慢工出细活的一道菜品。那时的父亲会想方设法买来几斤重的大草鱼,细心地剔除鱼骨,切碎鱼肉,加适量姜汁、食盐、味精,捣成鱼泥,调进淀粉,搅匀后挤成小圆球,或蒸熟或入沸汤煮熟。其色如瓷,富有弹性,脆而不腻,嫩滑爽甜。用鱼头汤做底,放入粉丝或者发好的海参一起用瓦煲文火慢炖,出锅时撒一点葱花、香菜,汤浓味鲜,口味一流,经典难忘。
八十年代末期,生活在南方的舅舅在春节刚过的时候来看我们,花了整整一个上午制作了一道我至今难忘的美味----鱼面筋。鱼面筋作为客家名菜从明朝至今已有五百余年的历史。做法是将新鲜青鱼去鳞、起肉、去骨、剥皮,取净肉剁成肉茸,加入蛋清、粉面、食盐等调味,经顺转或逆序沿着同一个方向一直搅拌成鱼胶,然后捏在掌心,压迫鱼胶从虎口处挤出成匀称的小丸,再用汤匙剔落油锅,用手勺轻轻慢推鱼丸,使之在油中沿锅边转动,待炸至有蒸汽冒出,鱼丸鼓胀从油中浮起,颜色金黄、半透明后捞起。炸好的鱼面筋油光细嫩、透明松脆、薄如轻纱,形如金球。
鱼面筋的制作非常讲究技巧,单单是搅拌成鱼胶,就特别考验耐力和功夫。必须沿着一个方向用力反复搅拌二、三个小时,至筷子可以在鱼茸上直立不倒才算合格,方能保证筋道爽滑、鲜美无比。否则很难烹制出高质量的鱼面筋来。炸好后的鱼面筋无论用来做菜还是烧汤,久煮不烂,入口爽滑,甜嫩无比;焖则满嘴留溢,回味无穷。难怪在清代被选为朝廷贡品,实在是入口难忘啊!
前几年舅舅和舅妈从江西来到西安陪父母过年,小住了一个月。亲人的到来唤醒了我沉睡已久的味蕾,一想到舅舅做的美食,就不由自主地垂涎三尺,极其勤勉地往娘家跑。美美地享受了地域特色浓郁的一系列江西赣江客家风味菜。舅舅的赣菜制作精细,注重刀工火候,讲究色鲜、汁浓、芡稠、味醇,尤其对鱼的烹制有独到之处。舅妈则善于蒸制菜品。那美味的鲜鱼松、红烧罗非鱼、清蒸藕盒、粉蒸肉、爆炒鸭块……道道唇齿留香、回味无穷。其特色是味浓、油重、主料突出,注意保持原汁原味。在质地上讲究酥、烂、脆、嫩,在品味上则侧重咸、鲜、香、辣。与川菜、湘菜的辣有所不同,是辣味适中、大家都能接受的香辣、鲜辣。
民以食为天。人对美食的追求出自生物本能,就像刻在基因上的密码。尤其是在过年这样重大的辞旧迎新的节日里,精心准备的美食承载着更特别的意义。从渊源上来看,我们的文化先哲老子就对做饭烧菜之道深有研究,不然怎能说出“治大国,若烹小鲜”这样的至理名言?在中国的男人里,上至文人雅士、达官显贵,下至平民百姓,都有名吃传世。北宋的大文豪苏东坡先生小试身手,就创制了“东坡肉”这样享誉千年的美味;即便是名声欠佳的李鸿章大人,也即兴发明了“李鸿章杂碎”这样驰名海外的佳肴。在中国,高手在民间,最好的厨师都是男人。
做饭看起来是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但能长此以往地坚持下来,并毫无怨言的人并不多。特别是对男人而言,做饭不仅需要的是毅力,更需要一种耐心,只有对家人怀着深切的眷顾和细致的关心才能做到持之以恒。我觉得客家男人懂得很好地享受生活,有着极高的智商和异于常人的充沛精力。善解人意,接受新事物和时尚的眼光又快又准。而且做出来的味道,确实比女人更好。我爱父亲和舅舅这样的男人,快乐,自在,知足,温柔,宁静,享受生活,低调达命。在他们身上我能够感受到舒适的安全感,心安,心静,踏实,能依靠。
对有些人来说,吃到美食是一件快乐的事;对另一些人来说,吃到自己做出的美食,是一件更快乐的事。美好可口的食物,通常制作的过程都比较繁琐、艰辛、漫长。但父亲却愿意乐此不疲地花费时间。感谢我的父母秉承了客家人注重实际、灵活变通的性格特点和吃粗和吃杂的饮食文化传统,总是能变戏法般将简单朴素的原料变成一道道美味营养的菜肴。那一顿顿、一道道精心制作的饭菜滋养了我生命成长的每一个阶段,也滋润丰富了我的尘世生活。到今天我依然能够感觉到那种根植于灵魂深处的强大能量安抚着我身体的每一个细胞。想起母亲最爱说的一句客家话“为爱洗手做羹汤”,深深体会到什么叫做润物无声。
感恩不善言辞的父亲把内心的挚爱与情话借助锅铲落实到日复一日的人间烟火里,让我感受到温情体贴、醇厚隽永、富于担当的男子汉大丈夫的伟岸形象。在有情饮水饱的慈爱中,在菜米油盐酱醋茶的交响中,无怨无悔地付出坦诚、热心和勤劳,收获充实、快乐与幸福。让我懂得热爱烹饪、在方寸之地的厨房里快乐地劳作乃是珍惜生命的纯粹幸福,是解脱工作压力的心灵调剂,是自己做为家庭一份子的责任与义务的担当,是一曲需要用心领悟的创造家庭和睦的甜蜜幸福之歌,是对博大精深的中华饮食文化的挚爱与传承,是陶冶人生真性情的个性舞台。
时光流转,像风车上彩色的叶轮,流转的是相同的年华,展现的却是不一样的生活。如今中国的社会正在由农业社会向工业社会,信息化社会转变,传统春节习俗的思想和文化也在急剧改变。手机拜年、网络过年等新兴的过年方式在新一代中逐渐兴起。年轻的后辈面对物质极其丰富的生活,已经难于理解老一辈样样都要自己动手所蕴含的在缺衣少食背景下形成的人生哲学。年迈的父母时常感慨过年没有过去那样热闹,年味淡了。然而却丝毫没有动摇春节在他们心中的地位。
而我,在常年耳濡目染的熏陶下,也对承载了客家人浓郁情感和核心文化理念的过年传统有了真正的理解和尊重。尽管烟花一年比一年少,年味一年比一年淡,能够继续陪着家人在大扫除、酿豆腐、炸带鱼、煎年糕、贴春联等一系列富有仪式感的客家习俗活动中祈求来年的平安、健康、幸福、吉祥,希望新年风调雨顺、国富民强,是我心里最幸福的好时光,也是我眼下最浓郁的年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