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青石

2023-01-17  15: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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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夕祭扫

        在百度百科里搜索“忙年歌”词条,能看到该词条页面收录了全国各地十七个版本的《忙年歌》,小学语文教材里收录的版本,应该是根据北京版本稍作修改的。北京版是这样的:

小孩小孩你别馋,过了腊八就是年。

腊八粥,喝几天, 漓漓拉拉二十三。

二十三,糖瓜粘, 二十四,扫房子,

二十五,做豆腐, 二十六,炖猪肉,

二十七,宰年鸡, 二十八,把面发,

二十九,蒸馒头, 三十晚上熬一宿,

大年初一扭一扭, 除夕的饺子年年有。


       经过艺术化提炼的童谣,把普通百姓生活的风俗作了汇总和集中,在传统的农业社会,这样慎重而隆重的准备过程可能存在过的吧,但是我生活的时代,年俗被不断地做着减法。在我老家,或者说,在我家,青少年时代的过年,已经简省到祭祀、吃、拜年三大块。

        大部分人家忙于生计,很少会兴师动众地大范围打扫卫生,只是把常规打扫做得更加精细完美而已。除夕之前,要准备的主要是祭祖祭神用的祭品、香烛、纸钱和鞭炮,除夕和新年待客的腊味、新鲜肉类和蔬菜、零食小吃和茶叶。祭祖和祭神的用品基本一样,都是没有放油盐的水煮猪肉块、鸡块、鱼块,装在三个碗里,两个小酒杯装米饭,一个酒杯在祭祀的时候装烧酒。烧的香是筷子粗细,每一处只要三支。蜡烛是拇指粗细的红蜡烛,每一处只要两支。纸钱是浅黄色的打过铜钱眼的长方形草纸,每一处只要一小叠。庙里祭神和除夕、新年祭天神才用一千响的鞭炮和十个大爆竹,在墓地上放鞭炮,只用一百响就够,事先把千鞭炮竹剪成一段一段。这些东西全都装入一个竹篮里备用。后来定居南通,遇见本地的周年祭日做法事,或参与本地的祭祖行动,才看到比人还高的宝塔香,烧纸的时候会烧四五斤纸还有一袋袋冥币和金元宝金砖,感觉真是太豪奢。

         我们老家的习俗是,除夕上午去山上墓地扫墓祭祖,在家门口祭祖是农历七月半,而清明节很少有人去扫墓。除夕上山之前,按照传统,父亲和我要先去村里的一座神庙祭神。到了庙里,来拜神的村人彼此不会高声谈笑,只是点头致意或者轻声地说个三言两语,各自在菩萨塑像前摆好祭品,点燃香烛和纸钱,把一盘一千响的鞭炮拉成一个长条,祭品和香烛都摆设好了,过三两分钟,开始抽一支点燃的香,或者取下口中的香烟,去点燃鞭炮。一阵急促的疯狂的噼里啪啦之后,声音似乎在耳畔和庙宇里回荡,浓烟飘然而去,我们把酒杯里的酒缓缓洒在菩萨神位之前,仔细收好杯盘祭品,上山找自己祖宗的墓地去。

       上山除了拎竹篮的祭祀用品,还要带锄头和柴刀。雨雪天,我们穿着雨靴或者防水的鞋子,有时还要撑伞,天晴最轻松,但是空气干燥,最怕鞭炮引发山火,酿成惨剧。——几乎每个天晴的除夕过去,都能听到或大或小的山火悲剧。

        很多年代久远的坟墓,置身蓁莽,通行的小路罕有人迹,凭着每年造访一次的记忆,一路披荆斩棘,才能到达。大概新世纪以后,烤火的木柴需求量减少,远离村落的山野,丛莽长得更加密不透风。虽然是冬天,但是南方的很多荆棘丛是四季常青不落叶的,依然长得很兴旺。每年上坟,有些地方要重新开路。到了祖宗的坟墓,还需要蹲下来好好确认一番,年深日久,坟墓的那个土包大多都下沉了一大截,周围的油茶树和其他植物长得也没有明显的辨识度,三四十年前的墓碑大多是用白泥砖做的,平民百姓家也不会在墓碑上凿字,而是用毛笔在白泥砖上写字。墓碑布满青苔,墨迹斑驳,难以辨认,我父亲往往是借助碑上少数几个字,确认了我们的造访对象,确实是某某祖先。

       看清楚了“门牌号”,就开始一年一度的整理工作,柴刀在墓地四周又是一通乱砍乱斫,一下子腾出了一块稍稍开阔的空间。用锄头在墓地前面小心地清理掉杂草,整出一小块平地,摆放祭品,点好香烛,香烛紧紧立在墓碑根部。抽出一小叠纸钱,在蜡烛火焰上点燃,摆在肉、鸡、鱼的旁边,尽它燃烧。香火微温,纸灰漫舞,泉宫永晦之地,有了片刻的人气,我们安静地站立一会儿,让逝者安心享用香火和祭品。如果坟墓附近还有其他坟墓,热心的人们会在先人邻居门前点三支香,或者烧一点纸,以增进感情。这一切结束之后,再点燃一小串鞭炮,算是对九泉之下的先人的一声招呼:再会,保重,来年再见。

        后来我读古诗:“潜寐黄泉下,千载永不寤。浩浩阴阳移,年命如朝露。”摩挲北魏和隋朝的墓志铭书法,看到“泉门掩烛,幽夜多寒”、“形归长夜,魂返余风”、“游神真宅,归骨玄房。依依泉路,萧萧白杨。坟孤山静,松疏月凉”等等句子,总有亲切的共鸣,因为我曾频繁地光顾先人的归骸之地。多年来,他们的“在天之灵”我似乎没有感知到,但是,我的身体我的肉眼与他们的遗迹有过密切的联系。在人类的文化惯性里,坟墓就是自然界的一部分。幼年时可能对坟墓敬而远之,但是年龄稍长,面对这一个个生命的终止符,我常常忍不住多凝望片刻。未曾谋面的祖先可能太疏远,但是我的爷爷和奶奶,熟悉的人,依归黄土,每次造访,总是分外凝重。不过,最为遗憾的是,奶奶去世八九年当中,我除了她下葬时去过她的墓地,后面几年因为家室的牵绊,一直没有去过。我爷爷和太爷爷,都安葬在我家屋后小山上面,在我家二楼楼顶,可以看到太爷爷的坟墓,直线距离在二十米之内,爷爷的坟墓虽然看不到,也在一百米之内。除了除夕扫墓会前往,少年时上山采蕨菜(一种可以吃的野菜)或者砍柴,也可能路过他们“身边”。坟墓就像一棵棵大树,是山丘的风景之一,正是由于这个缘故,我历来对于坟墓,没有恐惧感和疏离感,每次除夕上坟,倒是我乐意参与的。

       虽然可能参与过将近二十年,但是对于距离遥远的祖先的坟墓,我依然记不住具体路线,以后父亲走不动,我要找到它们,恐怕非常困难。只有爷爷奶奶、太爷爷的坟墓,是容易找的。

        我爷爷坟墓的左前方,自行长出一棵梧桐树,树干笔直,枝条笔直。后来那些年,每次我们除夕抵达时,就感觉来到一个大型的天线架子下。十几二十年来,它从幼苗一直长,长成了一棵年轻的足有五六米高的树木,不过恐怕要三五十年,才能长成粗壮伟岸的大树。这是爷爷安葬之后才出现的树,我们虽然不信风水,但是我和妹妹私下常觉得神奇,这种堂堂正正、铁骨铮铮、令人仰视的树木,在山野很罕见,它是怎么来的呢?它立在坟前,还挺气派。

        从山上墓地回来,那种肃穆的心情还没有消散,正好延续着完成祭神的任务。我们一般祭拜天神爷、观音菩萨、土地爷。三副香烛,分别插在门口和客厅的观音神位和土地神位前。蜡烛红彤彤的火焰,照亮了微暗的客厅,散发着暖融融的热量。

        如果是中午吃团年饭,那么就上午祭神,如果晚上吃,就下午祭神。跟去庙里和墓地一样,祭品相同,只需要一副祭品,摆在家门口,千鞭爆竹又是一阵疾风骤雨般的响声,一千响声之间,我们还要放十个大爆竹,这些单个的爆竹,音量更高,如果在家门口爆炸,几乎能把窗户玻璃震得嗡嗡响。多数时候,我们点燃了它的引线,奋力往空中一抛,它在空中发出闪光,强力的声波激荡着风云。质量好的大爆竹,可谓惊天动地。鲁迅的小说《祝福》,有个精彩的开头,就是描写年关放爆竹的情景:

       旧历的年底毕竟最像年底,村镇上不必说,就在天空中也显出将到新年的气象来。灰白色的沉重的晚云中间时时发出闪光,接着一声钝响,是送灶的爆竹;近处燃放的可就更强烈了,震耳的大音还没有息,空气里已经散满了幽微的火药香。


       自除夕的清晨,到大年初一的上午,还有大年初二初三的凌晨至上午,以至后面的某些日子,持续不断的爆竹声,是过年前后标志性的体验之一。只不过,最近两三年,中国人在中国大地上过年,特别安静。没有声音的过年,有点像是看黑白默片,对于新时代的人们来说,看默片可是有点吃力有点难受。至于很多生活在城市的人们,如果要祭奠先人,不论是除夕还是清明,不能去野外,而要去一座房子里。安放了成千上万的骨灰盒的房子,同样让人神情肃穆。不过,不能直接在骨灰盒面前点燃香烛,更不能燃放鞭炮,只能默默凝视一番,清洁一番,或者再摆点祭品,很快又撤走。没有白杨,没有悲风,祖先侧身地面之上的泉宫,想必能够更加便捷地了解后人处境,目睹世间万象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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